往事如烟
一场接一场的春雨,淅淅沥沥。
夜里总能听到雨打芭蕉,叮咚响,伴随入眠。自从每日早出晚归,孟留真睡觉的时辰变短了。他在老宅住得不习惯,这里的一切都是陌生的。雕花红木的桌椅板凳,老旧,沉闷,压抑,加上雨水丰沛带来的潮意。他每晚都失眠。
脑子里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想。意识浸泡在黑暗的深渊之中,偶尔窗外传出不知名的鸟叫。他便突然惊醒,一阵心悸。自己也分不清到底睡着还是没睡着。
老管家见他气色不好,点了香叶艾草。
孟留真闻着草木特殊的香味,才想起艾草长出来,快要到端午。不知不觉,一年快过去一半。他有些浑浑噩噩。脑子里飘荡着浮云般稀薄的念头。想抓住,又散了。
春节祭祀,清明祭祀,清平县重先祖悼念,每逢时节格外隆重。到了端午,恐怕又要祭祀。
他是怕了祭祀的。每每乌泱泱一大堆人,脸生的,脸熟的。叔伯兄弟。碰头寒暄,像蚂蚁互相触碰触须,而后分离,说着那些谁也记不清的往事。上回有个喝醉的大伯揽着孟留真的肩膀,大言不惭说“你满月的时候,我还抱过你呢”。
孟留真十岁才回孟家,没来过老家。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被此人抱过。大伯多半记错了,弄混了他和孟尚谦。
孟留真也不做辩解,默默将醉鬼扶着坐下。四周喧闹不堪。孟尚谦穿梭于人群长袖善舞。孟老爷格外高兴。上了年纪的人,喜欢被儿辈孙辈叽叽喳喳地围着。还要认干孙女干孙子,不亦乐乎。说媒的人又开始见缝插针,暗示说“干孙子哪有亲孙子好啊”。
于是孟老爷把孟尚谦叫过去。
媒婆喜笑颜开。
乱七八糟,乌烟瘴气。
下午铺子放假,老裁缝和小伙计都回家去了。孟留真一个人无所事事,在街上逛了逛。小县城也没什么好逛的,就那么几家铺子,卖豆腐,卖果子,冰糖葫芦,甜得粘牙。孟留真昨天买了一串,吃了两颗,不知有什么事耽搁,他放在碗里没吃。晚上才想起来,碗沿上爬着一圈细细的蚂蚁。他端着碗,放到门口,看蚂蚁啃食冰糖葫芦。
啃了一下午也没啃完。
天上下起下雨。
孟留真只得关了铺子,锁好门。他没带雨伞,回到家被淋成落汤鸡,老管家看见哎哟一声,道:“今早提醒您带伞,怎么淋成这样。”
孟留真道:“我忘了。”
老管家道:“那也等我们送去,冒雨走回来,感染风寒如何是好。”仆人拿毛巾给他擦。正好孟老爷和孟尚谦从书房出来,看见孟留真狼狈模样,问了句怎么回事。孟留真怕他们责怪下人,便道:“不关他们的事,是我自己忘了。”
孟老爷道:“整日浑浑噩噩,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孟尚谦道:“快回屋洗个澡,擦干净。”
孟留真道:“好。”
沐浴更衣,喝了一大碗姜汤。他昏昏沉沉睡下,梦到了很久以前的事。在孟家,似乎总有些格格不入。而梦里的场景却很熟悉,亲切。像是回到从前。母亲没过世,小雨也还在的时候。
两家是邻居。他跟着自己的母亲何照月,小雨跟着他母亲。两个小孩年纪相仿,都没有父亲,经常一块玩泥巴掏泥鳅窝。
何照月不太会做饭,又常去村里出诊,或是忙于上山采药,常常不在家。她会给儿子准备两天的馒头和大饼。孟留真饿了就吃,困了就睡,对此习以为常。隔壁的田姨看不过去,“这么小的孩子,也没人管。”把他拉到自己家,炖了土豆和肉,一块吃。
田姨就是小雨的母亲。她厨艺很好。孟留真闻到隔壁灶台飘来的香味,总是忍不住啃着馒头流口水。
何照月感激她,留下钱。
田姨不要。
何照月让孟留真送些药膳去。田姨高高兴兴收下。
一来二去,两家熟悉起来。孟留真和小雨成为了不是亲兄弟的兄弟。小雨教他用蚯蚓钓鱼。他教小雨用木棍写字。大概是六七岁,孟留真每日都要去学堂,读书写字。
小雨是不上学的。
小雨不爱上学。
孟留真握着小雨的手,教他写名字,尖尖的木棍剔开湿润的泥土,写出一个小,再写出一个雨。暴露的泥土裹着零落梨花,有种独特的清香。小雨看着沟壑起伏的字迹,道:“这是我的名字吗?”
孟留真道:“是的。”
小雨问道:“那你的名字呢?”
孟留真在旁边写,“小风。”
那时候他跟母亲姓何,名叫小风。两个名字都很好认,小雨一下子就学会了。孟留真夸他聪明。小雨说:“这有什么难的,我还以为上学多了不起。”语气似乎有点骄傲自矜。孟留真趁热打铁,有空就带他到山坡上,教写字。
小雨写得歪七扭八。
两三年,勉强认全千字文。
教会他让孟留真很有成就感。
那时春暖花开,山花烂漫。两个小孩蹲在高高的山坡上,眺望着远处的村庄,都不知道未来会是什么样。但内心似乎有种隐秘的期待感,盼望长大,盼望去村外看看。听说城里有很多好玩的东西。袅袅炊烟从谷中升起来,黄昏暮色。
田姨扯着嗓子喊吃饭。
于是他们跑回家。
这回美梦做得很长很长,孟留真几乎忘记了现实世界。仿佛真的回到过去,每一个细节都那么真实。他梦到春雨缠绵,转眼又到秋收冬藏。他和小雨并肩躺在稻杆堆成的房子上,柔软星光落紧眼底。
小雨问道:“你长大以后去哪?”
孟留真道:“不知道。”
小雨问道:“要做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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