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贾府建府到现在上百年,家生子都有四五代了,真扯关系,所有下人都能扯出点亲戚来。
贾母冷哼一声,“我有三个主意,你们看着办。”
“第一,有些人放了身份,只说是亲戚,过来帮工的。给他们改了姓,说是贾家宗族,算是擡身份了,不怕他们不愿意。”
“第二,另有些人放成佃户,关系放在田地里,也说是来帮工的。”
“最后,家里人口多的,一家出一两个,转成短工或者长工,这样也不算在主家交人头税的奴婢里。”
贾母环视一圈,“就这么办,赶紧去办!”
王夫人瞧见对面邢夫人跃跃欲试的眼神,这事儿真要落在她手里,那她的人手非得一个不剩全给赶出去,王夫人忙点了李纨的名字,“凤姐儿病着,这事儿你来办吧。”
李纨眉头一皱,守寡归守寡,再说心如枯木,那也是必须装出来有个交待的,她知道这是得罪人的事儿,可……她娘家信奉的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她跟兰儿的身家性命都在人手里捏着……
“是。”李纨先答应下来,又道:“只是我嫁进来年份尚浅,也不曾管家,有些人我还不认得。”
“有老太太的话,你只管办便是,谁能怎么你不成?”
李纨心中越发愁苦,又道:“那……鸳鸯姑娘先列个单子吧,老太太院子里我也不认得几个人,我也不知道谁能放出去,谁不能放出去。”
这事儿鸳鸯能干吗?
她也不能啊,况且她如今跟贾琏有了默契,还等着将来生了儿子继承荣国府呢,怎能做这等自毁长城的事情?
“这……毕竟都是荣国府的老人了,不如先叫他们自己选,是想放出去,还是想转成贾家宗亲,也给他们些体面。”
真要这么搞,李纨那三间小屋连地砖都能给磨光了,眼见李纨又要说话,贾母不耐烦道:“先这样吧,玉儿好容易来看我一次,你们竟说这些有的没的。赶紧去歇着,我还有话跟她说。”
一屋子人又被贾母撵了出去,贾母又微笑招手,“来坐我边上,咱们好好说话,看你这个模样,我就想起你母亲来,当年她也是这样害羞,可惜我老了……”
林黛玉却没如她的愿,“坐了一天了,腰也酸,老太太疼疼我,我得坐个有靠背的椅子。”
贾母一边想她身子骨是真柔弱,一边又生出几分庆幸来,这样的腰板,还想生孩子?
林黛玉在她床边的椅子上坐下,心想差不多也该走了。
中午饭就没吃好,连顾庆之都说过,“人长嘴是为了什么?除了说话就是吃饭。”
虽然事后被爹爹嘲笑,“别人不知道,你长嘴只为了忽悠人。”
可林黛玉觉得他说得挺对,她也吃不了多少东西,每一口都得是自己爱吃的,何必要委屈自己呢?
她扫了一眼墙角的西洋钟,这个点回去,还能点两个自己喜欢吃的菜。
“……叫你看见这个,平白生了笑话。”贾母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她觉得这外孙女儿一点都不像是她女儿的血脉,见她这样难了,也不知道分忧。
“不过也叫你长长见识,家里下人多了是这样的,后头你当了主母,也算有了经验。不过这是得罪人的事儿,你看你舅母不愿意沾手,鸳鸯也不愿意列单子出来,全都丢给你珠大嫂子。”
林黛玉便想起顾庆之说的,每十五到二十年就放一批人出去。这其实也算是在贾家得的先见之明吧。
她不由得翘了嘴角,不过她林家跟顾家下人都不多,是绝对不会出这等麻烦的。
怪不得人家常说以史为鉴呢,她外祖母就姓史。
……完了,这是现编笑话啊,她跟顾庆之学坏了!
林黛玉脸上表情变来变去的,贾母却觉得这是把她的话听进去了,她便又小心翼翼试探一句,“你也得有这么个人,得罪人的事儿叫她去做。”
罢了,横竖都这样了,林黛玉微笑问。
“都是些下人,身契还在您手里捏着。您得罪宫里不怕,得罪安国公也不怕,得罪我父亲更是家常便饭,怎么几个下人都要这样慎重?况且又不是叫他们去死,不过是放身份而已。若是当日能像对待府上下人一样对待安国公,如何能跟安国公结仇?”
贾母瞪圆了眼睛,被林黛玉的直白吓到了,“这是怎么话说的?谁跟你嚼舌根了?我如何——”
林黛玉站起身来,“外祖母,天也不早了,我该告辞了。”
“留下吃了晚饭再走吧。”贾母自己就坐了起来,“我知道午饭你吃的不顺心,你想吃什么只管说,她们都能做出来。”
“别了。”林黛玉挂了一脸顾庆之很喜欢的礼节性微笑,道:“您留我,万一给安国公招来了呢?他回去若是不见我,肯定是要寻来的。”
贾母下意识就道:“他……还在考场里呢。”
这次的笑就很真心了,毕竟说到了顾庆之。
“您知道最后一场考两天,也该知道最后一场考的是策论,安国公平日里伴驾的,策论又哪里能叫他答两天?况且还是府试的策论,我估摸着他这会儿已经交了卷子——他考试前还说要我等他吃晚饭呢。”
贾母觉得她这笑容刺眼极了,但是一想把安国公招来……她也是不敢的。
“唉……”贾母叹了口气,自己给自己挽尊,“我如今是病着,的确不好叫你多留,免得给你过了病气,等我好了再请你来吧。”
林黛玉声音都欢欣雀跃了,“那我就告辞了。外祖母多保重身体。”
出了贾母屋子,她站在廊下吩咐道:“叫人去套车,咱们这就走了。”
这会儿是快吃晚饭的时间,但是又没那么快,三春回去洗漱准备吃饭,元春也跟王夫人在一起说话。
探春一边洗手,一边道:“林姐姐……跟以前是大不一样了。”
她原想说拿乔之类的,只是又怕人觉得自己是嫉妒,换了个柔和的说法。
三春吃住一起,连说梦话都能听见,如何不明白她什么意思?
迎春叹气道:“她说那些东西,除了玻璃,我都没见过。”
“玻璃做窗子也不知道是什么模样?”惜春道:“琏二嫂子那玻璃炕屏,平日里轻易也是不拿出来的。”
屋里稍微安静了些,只有水哗啦啦的声响。
探春忽然笑道:“不如咱们也办个诗社吧?原先她的诗跟咱们比不过伯仲之间,宝姐姐的诗也经常比她好的。可见那些人说她好多半也是看在给她做序的那些大人面上。”
说完探春又是一阵懊恼,应该只说头一句的,不然听起来真的像是嫉妒。
可三春……就算不明面上说,或多或少都曾经“羡慕”过林黛玉的。
她来住在贾母屋里,然后贾母就把她们仨挪走了。
荣国府地方大不假,但是下人多也是真的,房屋自然也是紧张的,三春住在王夫人后院,一开始是住在三间抱厦里,中间明间还不能住人,真算起来,还没鸳鸯的地方大。
后来再大些才有了自己屋子,不过也是一人只一间,原先那抱厦,就成了三人共用的厅和书房。
如今林黛玉的屋子怕是越发宽敞了。
迎春笑道:“每日做针线也是有些无聊的,不过老太太病着,等她好了,咱们再去问问宝姐姐她愿不愿意。”
“还有大姐姐。”惜春道:“也得问问她,宝玉当年就是她给启蒙的,据说她的诗词也很是不错,不然不能进宫当女史,女史管得就是皇后的文书。”
“正是。”探春笑了起来,“咱们这儿地方不大,她一整个院子呢。”
这会儿,马车也套好了,林黛玉身后跟着四个丫鬟四个婆子往外头走,王夫人装作无意跟她碰上了。
这也是元春的主意,王夫人觉得她这个女儿是真的会拿捏人心。
原先没进宫的时候天真无邪,还是被老太太骗进宫的,如今倒是练出来了。
她叫自己来跟林黛玉说,“母亲跟林姑娘原本就不对付,您说这个,她还得承您的情,还得感激您,您说她恶不恶心?”
“至于安国公那边,叫宝玉去说。宝玉当年也是跟林姑娘是议过婚的,咱们府上人尽皆知。他在咱们贾家又住了一个月,不可能不知道。宝玉又是一片赤子之心,人人能看出来他真诚的,叫他去说这个,最后再劝安国公对林姑娘好点,您说安国公恶不恶心?”
王夫人一边想一边赞,她这个女儿是怎么长的,这样会出主意。
两人在贾母院子门口遇见,相互打了招呼,王夫人故作犹豫,拉住了林黛玉的手。
“我……”她深吸一口气,“我有话跟你说。”
林黛玉觉得奇怪,她能跟这位舅母有什么交集?
“您说。”
王夫人道:“当年你来,我叫你离宝玉远些,其实是……”
她说得吞吞吐吐,真要跟外甥女儿道歉,她还真说不出来。
不过善解人意的林黛玉帮她解了围,“舅母何必说这些?当年我母亲也说了,这位表兄不爱读书,顽劣异常,喜欢跟姐妹厮混,还没人敢管他。我知道的,舅母是为了我好。我谢谢舅母。”
王夫人有点愣,这跟她想的不一样。
完全不一样。
但是不管怎么说,林黛玉的确是说了谢谢她,这算是第一步成功了吧?
她清了清嗓子,继续下一步,道:“你知道便好,如今……如今你父亲怕是要把你嫁去安国府了,老太太想叫探春给你当陪嫁,我不忍心看这个,你们少年夫妻的,如何安插一个人进去?”
“况且探春是我自小养大的,我不忍心叫她去当妾。只是老太太毕竟是我婆母,我也不好说不的,如今告诉你,便是想叫你警醒些,别轻易被老太太绕进去。她……前头为了安国公,她也吃了不少亏,不说恨屋及乌,她也没多想你好。”
林黛玉没有一点惊讶,这事儿她想到了,可是王夫人脸上那表情,还有说话的语气,以及眼神里闪烁的寒光,说是为了她好,除非她又瞎又聋。
林黛玉转身便又回到了贾母院子里,直接走到了贾母屋里。
王夫人先是愣了片刻,等反应过来她要做什么,三魂七魄都给吓出去了。
但是追是追不上的,林黛玉如今都会骑马射箭了,这身体素质哪儿是王夫人比得上的?
王夫人一路追她进了贾母屋里,只听见她道:“外祖母,舅母说你想叫探春跟我陪嫁去安国府,是不是真的?”
你怎么能这样呢!
你怎么能这么不按照常理出牌啊!
哪有你这么掀桌子的!
贾母也呆住了,她转脸看着一样呆滞的王夫人,“你——你这个坏心烂嘴的窝囊废!你给我滚!”
王夫人软的都站不直了,不过如今也没别办法了,她眼泪直接掉了下来。
“老太太,探春是我养大的,从那么小养到如今亭亭玉立,我怎么忍心叫她去做妾?我要她明媒正娶出去做正头娘子!”
屋子外头,听了个墙角的三春都是思绪纷扰,同样是庶女出身的迎春甚至不自觉来了一句,“我真羡慕你。”
林黛玉小声道:“那我走了?”
没人理她。
好的,真的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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