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情况很坏, 秦游的心情也像是沉入了海底。
他的记忆与经历,都偏向于和平繁荣的前世。见惯了、听惯了歌颂英雄豪杰的宏大史诗,也敬佩、向往这样的英雄豪杰, 难免会生出来一种想成为、能够成为这样的英雄, 只是时势没有给他这种机会的感觉。
可真正置身其中时,才发现盛大恢弘, 鲜花着锦的表象之下是累累的白骨, 和触目惊心的鲜血流淌。
那些因为漫长时间,逐渐变得熟络的面孔, 只用了瞬间功夫, 就成为了再也不能动弹的一具尸体,连告别都来不及。
通过车仗的缝隙, 秦游看见了向公纷乱的白发,在风的吹拂下张牙舞爪, 仿佛依旧有着生机。
眼睛大大睁着,充满了惊惧, 身体也紧紧蜷缩起来, 好似想要通过这个动作止住腹部伤口给他带来的巨大痛苦。
但嘴角却意外地高高翘起,流露出名为喜悦的情绪。黑褐色熏肉上沾满的尘土,竟是被他自己的血给冲刷干净。
明明只差,只差几个时辰就能收拾好行李,打整好营地安然返回家中的, 将那块肉煮给他尚不知肉味的幼孙吃的。
结果却是亡于野地,死不瞑目。
但严峻的现实已经容不得他拿出时间来悲伤。在战场上, 死人要为活人让路是颠扑不破的铁则。
秦游此时甚至顾不上自己的结局会如何, 决绝地移开眼,转而看向此时围聚在他身边的诸人, 面孔都挺熟的,有直属他的亲卫队,更多的是帐长与教习。
汉家兵制延续秦朝,五人为一伍,其首称为伍长;二伍为一什,其首称为什长,五什为一队,其首称为队长。
再往上便是辖百人的屯长,辖二百人的屯长,以及辖千人及以上的校尉。
秦游是用半军事化手段来管理这一百来号浚河力役的,但半军事化终究不是军事化。而且他只是作为一个被公推的首领,没有官府背书,不愿也不能被扣上一个“心有大志,阴潜谋反”的大帽子。
更何况他心中还留着那支天下第一军队的深深印痕,日常行事都在不自觉的往那方面靠。
所以对浚河力役的管理是按照帐来算的。
水曹拨下了二十顶帐篷,除却匀出两顶来储存物资,剩下的十八顶帐篷每帐得住六到七人不等。
秦游在分帐时就按照亭里为标准,尽可能让同亭之人住在一帐。以时下的交流沟通情况,同处一亭之内的人基本能拐弯抹角地扯上关系。
再由同帐的六七人公选出一人为首,称为帐长,通过这种温和、尊重诸人意愿的方式。极大地减少了前期的管理成本。
而随着秦游威望的逐渐升高,与讲各种故事学习文化故事成为惯例,秦游便又分帐任命了教习。提拔标准很简单,就是通过考试,由各帐中学得最好的那个直接担任。
这多少有些民少相公多的冗官之弊,但想在这个人均文盲的时代,一步培养出他前世被誉为“军中之母”的班长,着实是白日发梦,枕头垫再高都没用。
好在在秦游公布教习选拔标准后,担任教习一职的多半原先被公推出的帐长,因为不愿被耻笑而拼命学习。
小半是秦游新简拔出的,不过能简拔出新的教习,本身就说明了原来的帐长是个勇力远胜于智力的,在学习一途上有着短板。
而时下对读书人的敬重风气,再加上有秦游这个“六边形战士”在头上压着,彼此间的相处还算融洽和谐。
“帐长+教习”算是他对前世见过班长一职的拙劣模仿与初步试验。
秦游的目光从诸人脸上一一扫过,默默数着人数。
由他直领的十二人只见到了七个,还多半带着伤。林威更是右手手臂上被划了个大口子,苍白的脸色与被鲜血染红的胳膊形成了鲜明对比。
而剩余十六帐,连帐长带教习得有二十人,如今却只见到了十三人。
超三分之一的伤亡率……
其中固然有他们先于诸普通力役冲杀的缘故在内,但即便如此,寻常力役的消亡也不容小觑。
秦游只觉自己嘴巴发干,腥甜的气息不断往上冒。他咬破舌尖,通过剧痛让自己张嘴发出的声音不是那么紧,沉声问道:“各帐的伤亡情况呢?报一下。”
首先开口的是难掩悲痛的张阿,扶着林威,一双手攥得似要能捏出水来:“秦君,咱们直属队十二人,只剩下七人。其中五人带伤,三重伤,二轻伤。”
他其实有许多话想说,但为了不影响秦游的思绪,最终还是压在心中。
接着便是按各帐的编号,由在场的帐长或教习报告伤亡,气氛沉重而压抑。
直到第七帐。
刚才人多没有发现,现在秦游才惊觉第七帐前来之人既非帐长,也非教习,而是名叫李金的大块头。
他心中忽然生出极为不好的感觉,更无比希望自己的直觉能落空。
七尺高的汉子,本就赤红着一双眼,见秦游望来,含着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如同出闸的洪水版肆意流淌,在脸上冲刷出数道灰痕。
他忽地翻身跪倒,以头抢地,凿得“哐哐”作响,喉中发出宛如野兽的声音:“秦君,秦君,帐长与教习,还有其余兄弟,没了,都没了……”
秦游的思绪飘忽起来,是了,今日第七帐负责外围清理,也就是先将拒马桩推入壕沟之中。有外敌来袭,他们的确是首当其冲。
因孙金磕头时没有惜气力,所以额上很快便血肉模糊,嘴中最终也只剩下一句话:“请秦君,为他们报仇,为他们报仇……”
近三月同吃同住,感情不说十分深厚,也有了几分真心。看着他们惨死在面前,心中焉能不伤不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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