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
冯翼现在就是头痛, 非常地头痛。
他是因为与秦游的亲密关系被县君得知,所以特地派他来给秦游下达擢赏之令的。
结果不仅回到里中扑了个空,还一直寻了六个里才找到秦游。
这还是因为秦游在此地, 被事情绊住了脚步, 不然天知道能在哪找到秦游。
“呜呜呜……”仿如杀猪一般的低沉呜咽声,不断地传入他的耳中。
与之相合的是四五个青壮年男子异口同声的喊着号子。
在“嘿呦嘿呦, 起嘿!”的号子声中, 一个被五花大绑,魁梧壮实的中年人, 就这么被吊在了马棚上。
看上去是其妻儿的两人, 抱团全缩在马棚一角,已然是一副被吓傻的模样。
而如此大的动静, 理所当然的引来了为数众多,因为农闲而到处找乐子的里民们。
好消息, 他的两个侄儿并没有参与到将人吊上马棚的事情中去。
坏消息,声讨的檄文, 姑且叫做檄文吧, 是由他的两个好侄儿一手撰写,并且如今正大声地向看热闹的里民们宣读。
“兹尔向氏名桧者,本为向公不出五服之亲,向公勤劳王事,施以托孤之重, 然则贪虐残暴……”
这些话文绉绉的,听起来让人云山雾罩, 摸不着头脑。于是便有小四这个先天亲和力拉满的, 在一旁兴致勃勃地做着翻译。
“这个名叫向桧的狗贼,是你们里向公没有出五服的族亲。相公被朝廷征召, 前往张良渠疏浚河道。
“因为家中无人,便将唯一的孙儿向继交给了这狗贼暂时照看。
“但这狗贼的心无比狠毒,丝毫不将向季视为他的侄儿。向公托人带回来的钱米肉,被其尽数吞没,吃进了自己的肚子里,花在了自己身上。
“因向公亡于羌贼之手,我兄长秦游可怜向季孤苦无依。于昨日托人告知向季,今日会来吊唁相公。
“向季年幼,一时不查将消息漏给了向桧这狗贼之子。
“向桧惧我兄声名,畏向季将其凌虐之事告知我兄。遂凶性大发,于昨日晚间拖拽向桧入屋,鞭笞向季,以致气绝。
“今日我兄至此,不忍向公祖孙蒙冤,更不愿让行凶者逍遥法外,便将其悬吊于此,正本清气。”
小四自从下山后便不再掩饰相貌,又口齿伶俐,所言里民们基本能听懂,因此里民们很自然的弃了冯氏兄弟,而选择了听小四讲解。
所以到后来冯氏兄弟干脆就不再念自己的讨恶檄文,而是学着怎样用简洁且民众能够听懂的话来叙述一件事。
三人行,则必有我师焉,也是大兄不厌其烦教导他们的。
同里而居,里民们对彼此的行事大致都心里有数。那向桧素来就因为爱占小便宜而不得人心。
里中也隐隐约约有他趁着向公不在,欺凌向季的传闻。
只是这世道艰辛,人们总是想着能多往自己碗里扒一口食,而且又没有掌握到实证,所以并无人言说。
然而如今有了秦游这个声望卓著的挑头发难,一切隐隐绰绰的猜想便瞬间清晰明了,继而化作无边的怒火。
今天向桧能为一口吃食虐杀了向季,吞没了同族的家产,明日就能为更多的利益,勾结其他人吃了自己家的绝户。
人总是在他人可能威胁到自己利益的时候,最为敏感。
也不知是谁起了头,围观的里民们纷纷捡起地上的土坷拉,朝着被吊着的向桧身上砸去。
一边砸还一边怒斥着,诸如“你这个禽兽居然害自己亲侄子”、“向公真是瞎了眼,才把阿季交给你照管”、“送他去乡寺,杀了他”等话不绝于耳,逐渐汇成了一股巨大的声浪,让已经被吊起来的向桧脸色惨白。
以至于先前还对着向桧毫不容情出手的张阿等人,此时反倒要去维护秩序,以免向桧还没有被送到乡寺,经由国法处置,就被愤怒的里民们给活活打死。
饶是如此,先前已经被张阿等人打狠砸了一起的向桧屋舍,如今又被砸了一次,只是这次其中多了不少人顺手牵羊。
而作为这一切发动者的秦游,却面容平静的朝着倦色难掩的冯翼行礼:“不知伯父此次前来所为何事?”
这就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了。毕竟秦游不可能大喇喇的直接问自己被授予了什么官职,那样太跌份,也不符合世情。
但一向厚待秦游的冯翼此时却根本不想说话。
他望着如今正站立在他面前的秦游,甚至有些不敢相认。
非是因为秦游戏生长发育过快以致面貌模糊,而是整个人身上的气质改变过大,令冯翼生出些许沧海桑田之感。
羽翼已丰,是升龙之象。
说句实话,冯翼是不太愿意管秦游将向桧吊起来,并煽动里民殴打其人一事的。
秦游不是个莽撞的人,既然敢把向桧吊起来,那就说明必定是掌握了实证,而凭向桧虐杀向季一条,便足以将自己送入刽子手的大斧之下。
而今的所作所为无非是怒气难平,泄一泄私愤。
秦游年轻气盛,做出这种事,完全可以理解。
但这事情他已经撞上了,而且周围还有这么多里民围观,他身为汉家的官吏,就必须将汉家的律法排在第一位。
于是他一面吩咐与他同来的县吏帮助张阿等人去维持现场秩序,一面对着秦游说道:“游,不可妄为,汉家律法在前。”
秦游知道,自己该停手了。
但他就是不想停。一想到那个被卷在破旧草席中,瘦瘦小小,面色灰败,浑身大块青紫淤伤的小孩儿,他就恨不得将向桧一家用最爆裂的手段全数诛除。
这到底是何仇何怨,又是多么恶毒的心肺,才能忍心将一个活蹦乱跳的孩子鞭笞至死。
可笑那向桧一家还极为欺软怕硬,他初时上门完全不将他放在眼中,叫嚣着什么要去寻来亭卒把他们这些红口白牙污人清白,未经允许擅闯私宅的人给通通抓起来法办。
而当他们一旦不再客气,亮了拳头,这厮的骨头又软得比谁都快,让他轻而易举便知晓了背后的靠山是在乡寺中做小吏的二舅哥。
对向季动手也不是贪图向公留下来那点微不足道的家产,而是想着向公不幸身故。今后向季大概率会被交给他家抚养。
一想到将一个半大的孩子拉扯成人所需要的庞大花费,惯来不占便宜就当吃亏的向桧就觉得挖心肝肉一般疼,又有他那个糊涂老婆的不断撺掇,动手谋害了向季的性命。
还打算对外放出风声,说向季是因为祖父病故,悲痛难忍,夜以继日守灵,受了风寒暴病而亡。
反正向季最近的亲戚就是他,人不会去为了没有利益关系的向季出头,自然是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人性之恶由此可见一斑。
见秦游不肯松口,事态还有愈演愈烈的迹象,冯翼加重了语气道:“游,你可知闹出事情来,你也难辞其咎!”
方甲此时不知从何处钻了出来,仰头对着愤怒的冯翼说道:“上官请慎言,此时是我方甲出于义愤挑头,与秦君无有关系。”
这却是要顶罪的意思了。
冯翼气不打一处来,只得张口招呼两个乐此不疲,浑然不将他放入眼中的侄儿:“旗,恒,还在那胡闹什么?赶紧把人给放下来!”
出乎他的意料,冯旗与冯恒闻言的第一反应不是去解绳子,而是望向沉默不语的秦游。
冯翼的一颗心彻底死了。
一个家族未来会变成什么样,终究要看掌舵的后人。
而他家的这两个小崽子,已经被秦游彻底同化了。
连带着他与父亲,乃至于在长安做官的大哥,都会不可避免的受到秦游态度的影响。
他无法判断自己此时内心中涌出的情绪是不是后悔。
但权衡利弊的本能让他立刻疾步上前握住了秦游的手,靠近他低声且快速的说道:“郡中已经辟除你为本乡啬夫。”
响鼓不用重锤,秦游一听这话就明白了其中真意。
啬夫是一乡最高行政长官,为郡中属吏,代表着他正式进入了郡中那些贵人们的眼中。
此时捅出篓子,好不容易挣来的印象分会大打折扣。
而他如果还是心气不顺,不肯放过向桧。在正式接任啬夫一职之后,有得是办法收拾他。
于是秦游擡手:“停。”
这轻轻的一声似乎带有魔力,不只是张阿等人停了,连带着激动不已,叫嚣着要将向桧就地打死的里民们也停了。
冯翼一口悬着的气终于松了,心中也再无后悔的情绪。
不管将来如何,秦游就是他们冯家目前能见得着,够得上的最优秀的才俊。
稳定了局面,接下来的一切都变得很好办。
在与冯毅同来的三个县中吏员的见证下,秦游从冯翼手中接过了君中的召辟文书。
文书由丝绢制成,上写道:“君以弱发秀冠之年,深入虎xue,全歼贼子,勇猛士也。特擢尔为东乡啬夫,望戒骄戒躁,安抚百姓,造福一方。”
承载物绢帛和用词都没什么好挑剔的,典型的大汉风格,基本没有吹捧的客气话。
唯独这上面的字,秦游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好家伙,他怎么瞧着有飞白书的影子呢?
完成了差事,冯翼的心情也肉眼可见的愉悦起来,见秦游目不转睛的盯着这帛书上的文字,显得极有兴趣的模样。
不禁笑道:“这字迹瞧着应该是郡中功曹文君亲自写的。
“他的祖父故文公官至九卿,是本朝有名的书法大家,曾被天子赞赏。
“这幅字倘若真是出自文君之手,可卖得数金。”
这最后一句话就是纯纯的玩笑话了,谁卖谁傻子。
冯翼这话里的意思应该是,一力促成他从亭长这种不入流的微末小吏,到啬夫这种佩半通印,秩百石的官,出了大力气,甚至有可能是起到决定性作用的,乃是本郡功曹文登。
听懂了的秦游没有表现出任何异常。
因为彼此间身份差距太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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