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薛臯觉得自己有些不舒服。
非是生理上的, 而是在见到屋中的景象后,带来的心理感觉。
她如今虽然还不到双十年纪,但经历丰富, 见过的, 自己亲手解决的人命,是许多人十辈子都没法赶上的。
她都如此, 那些跟随着她来调查此事的第三营兵卒就更加不堪。虽然没有像先前的回天营的兵卒一样大吐特吐, 但也不乏面色泛白发青,一看就知道是强忍着恶心的。
不过更多的人则是将目光投向那几个已经在墙角缩成一团的人。如果目光能杀人的话, 那这几个人此时肯定已经被千刀万剐了。
薛臯的手臂在不久前的打斗中被划了个口子, 不深,但也有些提不起力气。此时生理心理双双受到打击, 也懒得开口去教训手底下那些兵,把佩刀往腰间一挂, 整个人就靠到了墙上闭目养精神。
过了许久,才听到一个十分沉重的脚步声靠近自己。
敢往她身边靠, 身上又是如此浓重的药香味, 没说的,准是曹服。
薛臯睁开了眼,一双向来亮晶晶的眼此时却显得格外幽深,仿佛其中有阴云在蓄积翻滚,谁也不知道何时会落下一道令人魂飞魄散的惊雷。
连话也变得分外言简意赅:“事情办好了?”
曹服兴致也不高, 没纠正她这点小小的失礼,而是也学薛臯的模样, 整个人靠到了墙壁上, 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语气沉重地说道:“办好了, 她们,走得没有痛苦……”
语速很慢,有一种不想将事实述之于口的悲痛。
薛臯得了准话后,立时后腿蹬墙,整个人咻地一下站直了,杀气、煞气、怒气争前恐后往外冒。
亲自收拾了尾巴的曹服此时也毫无规劝她的意思,只是按着眉心提醒道:“采生折割,多与巫蛊之术有关,你还是需当心些。算了,我还是陪你一起去吧。”
她是真害怕薛臯爆脾气一上来,直接把那一家人都杀了。
不过别说是薛臯这个暴脾气,就是她在见了屋中的惨状后,都快按捺不住想杀人的心火了。
这哪里还是人,就连禽兽也不如!她在了解到整个事情的全貌之后,都不由在心中发出一个疑问,她此时所处之地到底是人间,还是幽冥鬼域!
居然拐卖小儿,并折断他们的四肢养在坛中,让他们骨肉无序,变成一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这样乞讨时才能更好的激发观者的同情心,获取到更多的钱财。
假使有熬不过去,或者不听话的孩子,那就刨出五脏六腑,做为巫蛊咒术的原材料。据说生意还很好,供不应求,也成功搭上了县中某些世家大族的线。
所以业务范围才能进一步扩大,发展到了逼良为娼,暗中搜集更符合时辰的孩子。
曹服不愿,也不敢去想,过往到底有多少孩子遭了这一家人的毒手。如果不是仁泽恰好撞破,她的鼻子灵敏,心中隐隐不安,这一家人又会为自己的私欲让多少孩子堕入无边苦海中。
一想到那些孩子因为和社会大众脱节太久,连话都听不大明白,在获知自己得救之后那种先是高兴,随即变得心如死灰,最后求着自己杀掉他们,好落一个痛快的模样,曹服就觉得心中酸涩无比。
她如今算是明白为何当初里中那位巫婆想收她为徒时,自夸的仁善为民了。和眼前这些禽兽比起来,她那往药材中掺杂草多混几个钱的行径,实在是德行如泰山一般高。
薛臯不置可否,任由曹服跟了上来。
在又一次迈入这家的门槛之前,薛臯脚步一顿,然后招手唤来了脸色同样不好的阿赤,吩咐道:“你去城中的寿材铺,买……算了,那些孩子大半生都被困在了一个小坛子里,恐怕是不喜欢死后也被困在棺材中的。
“你去买柴薪,还有去搬两面战鼓回来,到时候我亲自主持,也让他们走的顺畅些。”
把这些事安排一通后,薛臯身上的杀意也没那么浓厚了,甚至走到那一家子面前时,脸上居然还带了似有若无的笑。
她是个长得极为好看的,所以这笑容一现到脸上,居然还让那家人的儿子现出恍惚陶醉之色,直到看见薛臯脸色一点点转冷,这才反应过来,情不自禁地开始哆嗦。
他已经醒过了神,方才就是这个人指挥着如狼似虎的兵卒们破门而入,然后把他们一家人都捆在此处的。
薛臯这脸色一冷,就再没半分温度,看向这一家人的眼中只有漠视与冰寒,仿佛在看一块块烂肉。
她好似不经意地在摩挲着刀柄,嘴角一点点地上翘,最后咧成一个大大的笑容,更显得唇红齿白。
“我兄长同我说过,识时务者为俊杰。你们一家子能把‘生意’做到那么大,想必都是不蠢的。我就给你们一个机会,说出这些年来到底都为哪些人用了这巫蛊厌胜之术,只要你们老实交代,我保证让你们能死得痛快些。”
她的话极冷,配合浓烈的杀气,让人打心眼里觉得她是能做出这种事的。
但这一家人抖归抖,但个个都是咬紧牙关,一个音节都不往外泄。
曹服一看就知道要糟,这是存了死志,很难从嘴中撬出什么话来。
而且这还意味着她们方才入屋,见到的那个还没完全摆完的厌胜阵针对的目标,蕴藏着比他们性命还要重的秘密。
曹服的心也揪了起来,但她选择相信薛臯,抿着唇一言不发。
仁泽这个妹妹,自打来了家中之后就和所有人学的不一样。字中虽带了一个仁字,但用出的手段大半与仁字不沾边,倒是正应了那句字为人之补的话。
果然,薛臯在得了这句话之后,甚至摸了摸额前散落的碎发,看起来笑得更开心了。
“不说话?准备死扛到底?唉,你们怎么知道我最欣赏硬骨头了呢?”
“阿贺。”她招招手,亲卫阿贺立时小跑着到了她身边听候吩咐。
“把他家那个小崽儿,对就是那个,给我带出来。”她随意地指,却让恐惧如爆裂的火焰,烫灼在每一个的心尖上。
也不知道是不是这家人做多了恶事的缘故,这家人虽然广宅大屋,但子嗣称得上稀薄二字,那粗壮妇人瞧着已经年过半百,但他们把宅子翻了个底朝天,也只找到一个年仅六岁的孙辈。
负责搜索的阿赤在把人找出来的时候还特意去里中打听了一番,得到确实如此的答案后才安下心来。
因此之故,那孩子即便是被绑了起来,也是被一家人护在最里面的。
阿贺奉命去拿人的时候,毫无意外地带起了一片挣扎痛呼之声。
“娘,娘,娘救我!”
“阿财,阿财,你还我孩子,快还我孩子!”
粗壮妇人是亲眼见过薛臯在宋莺家中时如何大杀特杀的,见此时孙儿如小鸡仔似的被阿贺拎在手中,心中也慌,颤声问道:“你,将军想做什么!”
薛臯用舌头顶了一下上颚,眼中闪过一抹凶光:“没什么,就是我觉得此地污秽之气太重,又伸手不见五指,所以想借你的孙子,点一盏灯,好亮一亮。”
粗壮妇人的脸色瞬间如同金纸,身躯也摇摇欲坠起来。
她祖传的巫蛊之术,如何不明白薛臯话中的意思,这根本不是寻常意义上的点灯,而是要“点天灯!”。
薛臯似乎怕这一家人听不懂,所以还“好心”地继续解释道:“这孩子挺敦实的,我也不废那个劲给他准备什么浸了油的麻布了。阿贺,在他肚脐眼上挖个洞,对了,塞进去的灯撚子细点,好多燃两天,驱驱邪气。”
阿贺感觉自己后槽牙发酸。
他多少也听过自己主将的来历,也从父辈那知道羌人是多么茹毛饮血,对礼仪道德多么淡漠。
可直到主将此时风轻云淡地把一切都安排下来,所有的印象才有了实感。
长久以来一直盘旋在心中的问题也有了答案。
难怪一营上千人没有一个人能勇过主将这个女子,合着是主将根本没把性命二字放在心上啊。
说实话,阿贺本身是很抗拒这个命令的,毕竟这只是个年仅六岁的孩子。但这个时候触主将霉头,和找死没有任何区别。
好在他接收到了曹服暗示的眼神,当即狞笑几声,把哭闹不止的小童往腋下一夹,说了声得令后就大踏步往外走去。
随着哭声渐远,一家人脸上的慌乱之色更严重明显了。
那孩子的母亲不顾自己被绑得紧紧的,拼命蛄蛹到了曹服脚下,狠狠地以头凿地:“曹医士,曹医士,大家都说您是个救苦救难的大好人。是我们做了恶事,要杀要剐,车裂炮烙我们都认,可阿财才六岁,他什么都不知道啊!什么都不知道啊!”
秦游率军从汉中而来,在入城后迅速稳定了城中局势,并大量收拢民心,可以说有一半的功劳要落到曹服率领回天营在城中义诊上。
如今曹服是妇孺皆知的大善人,这家的媳妇找上她也是情理之中。
但最为心善的曹服此时却看着地上那滩逐渐晕开的血,小小的叹了一口气后,侧身避开了妇人的叩头。
“我平生只救人,不救畜生。你可能会说那个孩子并没有参与这些事,但你们做这些事得来的钱财,肯定也花到了他的身上。
“他既然享了这个福,如何受不得这个难呢?”
女人的哭声戛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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