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元初四年, 九月，长安城西门。
秋风带走炎热，送来凉爽, 绵密如线的雨滴落下, 冲去地上的尘埃。泥水不断往低洼处汇聚，似是奔涌的墨色在描绘一副幅水墨图卷。
值守城门的守卒已经转移到了岗亭之中, 看着汇聚在城门处的人潮一点点散去, 各自去寻躲雨之处。
趁着小队长不注意，悄悄去看窥一眼天色, 心中暗喜。
看起来雨还要下很久, 那今日的站岗就又可以放空思绪摸鱼了。
可待到豆大的雨珠轰然砸落时，却有稀稀拉拉的铃铛声由远及近地传来。
这是挂在牲畜脖子上, 用来提醒行人的铃铛声。
领头的小队长低低骂了一句：“淦，到底是哪个贼撮鸟如此不省事, 非要在这个天气赶路。在城郊的亭舍或者农户家中躲一下雨不成么。”
倒惹得他此时还要冒雨出去查看符传。
小队长匆匆扣了个半旧的斗笠在脑袋上，小队长又随手点了两个倒霉蛋跟着自己一块出了岗亭。
没法子, 长安城作为天子脚下, 首善之都，各方面的规程还是很严的。
进出往来，都要验看，倘或有大宗商品金钱进出，还要登记造册并收税。
只不过心中那点小牢骚在见到马车后顿时烟消云散, 态度殷勤得简直不像话。
一应事务全部亲力亲为，导致带来的两个属下根本没插上手。
随着马车渐渐走远, 两个属下才支了脑袋过来, 好奇问道：“队长，您是不是发现什么了啊？”
那小队长本在怔怔出神, 闻言一巴掌给呼了过去，低喝道：“不该问的别问，问多了当心你的脑袋。”
虽然雨很大，洇得那本来就很破旧的车幔更难以辨别颜色，可他凭借多年的眼里还是看了出来，那车幔是正红色，车缨是紫色络子结翠玉。
哪怕除此之外的一切都很普通，中人之家也能凑的齐，但有了这两样那就普通不了。
元初二年，新天子颁布了新的服章制度，其中就有列侯之车，正红为幔，翠玉紫缨的规定。
纵使这长安城贵人遍地，随便一瓦片下去都能砸到一个千石官，但列侯这种顶级勋贵终究是不一样的。
国朝新立，尚无有累世勋贵，列侯之属，只得一十八人，是站在权力金字塔塔尖的人物。
至于关内侯，如今被称为伯爵，和子爵倒是有不少，在长安城不算新鲜。
守卫队官仔细地想了一下现如今朝中诸位列侯的去处，在回想自己方才惊鸿一瞥见到那半张莹白如玉的脸，猛地吸了一口冷气，该不会是那位武威侯回来了吧！
可她率军征西域诸国，无论胜败都应该和大军在一起，怎么轻车简从一个人回来了！
不，他刚刚可是验了两个人的符传！虽然肯定是隐瞒了真实身份的特制版，但一共有两个人这事错不了。
武威侯貌美英武，天下皆知。他几乎可以肯定刚刚自己见到的那个人就是武威侯。
那么问题就来了，这普天之下，除了陛下和皇后，还有谁能让武威侯驾车呢？
须知元初二年封侯，武威侯可是位列第七，且是实打实的以军功封侯，排在了一众男子之前。
而且虽别了君臣之分，但每年宫中年宴天子都会请昔年的汉中故将入宫，共叙情谊，与常人家的兄弟姊妹并无不同。
听说那几位从汉中就跟随陛下的大军侯，私底下还是称呼陛下为阿兄的。
因而即便是太子殿下，也无法让武威侯亲自驾车。
风裹挟着雨吹来，将他浇得浑身湿透，寒意直往肌肤里钻，令他不敢再想下去了。
他连忙招呼着两个不明所以的小弟往岗亭中走，强迫自己忘掉这件事。
薛臯还不知道自己差点又把一个人给吓坏了。
当然，即便知道了也不会太在意。
因为她认为自己已经足够低调。特地从仓库里翻出了这些陈旧货，就是为了让自己的行动没那么扎眼。
一路上都没出任何问题，那就只能归咎于长安城的人都长着一双富贵眼。
其实依照她的本心，用青棚灰呢的辎车最好，既不显眼还便宜。
但御史会弹劾她没有列侯威仪，上次没用规制的马车就被削了三百户食邑，远在凉州的三哥还写了一封信来把她好好骂了一通。
为了食邑，更重要的是不被兄弟姐妹们唠叨，薛臯变得老实很多。
但她的张扬多是对着家里人的，又被顶尖相貌所困。年纪愈长，就愈爱平淡。
所以这回被兄长准许轻车简从回返长安，她是非常高兴的。
即便如今下着大雨，浑身上下没一块干地方，冷风飕飕地直往身上扑，她也是兴奋地直哼歌。
受她开心的情绪感染，马车帘被掀起小小的一角，发出玉石碰撞的叮咚声响。
好一会传出了个十分蹩脚古怪的汉语腔调：“长安，这就是吗？很大，很漂亮，真的。”
薛臯似乎也习惯了这种说话方式，闲闲地靠在车厢上，一边挥舞着鞭梢让马走得再快些，一边与有荣焉地答道：“是啊，这就是长安城。我兄长说，如今的长安，是万城之城，天底下没有比长安更大更好的城市了。”
这话并非虚言自夸，而是事实。她少年征战，已经去过了不下百数的城市，长安无论是规模还是质量，都要远超其余。
不过她巧妙地隐下了治平十年时长安城的惨样。
那时候的长安被不甘心的失败的王匡给放了一把火，连烧了三天三夜，将夜里烧得如同白昼一般。
待她到时，长安只剩下了长安这个名字。
目之所及处处断壁残垣，家家哀嚎痛哭，在城郊的部分地区已无有人踪，唯余野狗刨坟，大快朵颐。
掐指算来，到如今这欣欣向荣，物阜民丰，建筑鳞次栉比的模样也不过十年光景。
仅凭此一点，兄长就必然会在史书上得一个善治民的评价。
她哼歌的声调因此愈发轻快舒缓。
“长安城到底多大呢？”车厢里又传来古怪蹩脚的腔调。
薛臯仔细想了一下说道：“这么说吧，仅仅是西市，就有三个月氏城那么大。”
月氏是西域最强大的国家之一，所建造的城池自然也是名列前茅的大。
坐在车中的女子在心中做了一下换算。月氏城是龟兹城的两倍，那长安城的西市最少都得有龟兹城的六倍大！
而且根据她所了解到的知识，长安城分为坊和市，前者居住，后者贸易。
市分为东西两市，西市略小于东市。当然二者的占地面积加一块都没坊大。
尽管在见到那高耸入云的城墙，和恢弘壮阔的城门洞时就已经感受到了何为煌煌□□。
但当一切和她过往经历中最为属性的部分交叠对比，仍旧令她情不自禁心生狂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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