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隔阂
次日,陆询舟和范罗赫用完早膳回到各自的房间,两人不约而同地锁门,并立即躺到床上睡觉。
县令家的侍女透过门缝确认了他们睡着以后,这才匆匆离去。
范罗赫凭借超强的听力确认那侍女走远后,他瞬间起身,借内力疏通了蒙汗药的药性。然后开窗翻到陆询舟的房间,隔着适当的距离用功力按住她的颈脉,如法炮制地疏去药性。
陆询舟瞬间清醒了许多,两人换上顺来的缊袍偷偷地从县令家的后院翻出。
大街上人群熙攘,灾荒来了又去,底层百姓们的生活马车继续向前。推车的劳力、卖东西的小贩、街边的店铺和衣着各异的行人,长街万象,犹如一副《众生图》。
然而他们总觉得这平凡之下藏着什么蠢蠢欲动的东西。
耳边是邻家的怒骂,那人的家犬昨夜被犯宵禁的贼人抓去烹食,事后偷狗贼还挑衅地留下一地肉都不剩的白骨。
两人上街径直去了集市,打算寻处酒楼歇着。由于经历过灾荒,酒楼外面的装修稍显破落,大门旁贴了一张用簪花小楷写成的告示:以灾荒祸乱,禽畜之肉难以供应,故本店肉供皆为菜人。
菜人,顾名思义,就是当成菜的人。
它的产生正是由于灾害和战乱,百姓们遭受饥饿的折磨,出现了人吃人的现象。市面上这时常常形成所谓的人肉市场,被售卖的人被称作菜人,他们的身份和牛羊猪同等,甚至有人根据菜人的口感将其进行品类划分。 [一]
菜人也有等级划分,小孩肉嫩被称为和骨烂,年轻女子因皮肉细嫩被称为不羡羊,而男人因皮糙肉厚被称为老把火。这些菜人常常被活着被肢解,以保持肉质的鲜美。[二]
陆询舟瞥了眼那张告示,随即忍下心理上的不适,与范罗赫走进酒楼。
一楼大堂的台子上,清瘦的长衫说书人嘴皮子动得飞快,他声音嘹亮,慷慨激昂。说得正是时下有名的《梁晋演义》。此书讲的是从梁末兴化(梁哀帝在位期间的年号)年间到初晋干恩(晋高祖在位期间的年号)二十余年间群雄逐鹿、霸王伟业的风云故事。
陆询舟和范罗赫找了个位子坐下,范罗赫当初随行赈灾车队时曾往衣物的补丁中缝了些碎银以备不时之需,如今他拿着碎银大手一挥,让茶博士上店里最好酒来伺候二人。
两坛桂花醑、一盘垫肚的芥菜被端上食桌。
台上的说书人还在滔滔不绝,引得台下的食客们情不自禁地入了胜。
“却说那西秦大将拓拔魏嚣张之际,晋军中猛出一少年将军拍马上前,拓拔魏定睛一看,但见其:身高八尺,丰姿隽爽,萧疏轩举,湛然若神[三]。拓拔魏轻其相貌,欲教之复为刀下亡魂,不料少年竟与拓拔魏单战十个回合,银枪直挺,寒尖见血,拓拔魏脖间迸血,首级落下,少年倾身速取之而掷于晋军阵前。”
“秦军主将袁经成大惊,隔阵十余尺,怒问其姓氏。少年将军吹血枪尖,面色肃然,凛凛正气,字字铿锵:‘吾乃陇西李无咎、大晋二皇子,燕王李邺是也!’”
范罗赫听到这明显激动起来,他兴奋地对陆询舟道:“燕王殿下一直都是罗赫学习的榜样。”
旁边一位妇人打扮的娘子瞥了他们一眼,发出一声轻蔑地笑声。
“这位外藩的郎君怕是不知道那位燕王在封地上的绰号吧?”
“什么绰号。”
范罗赫好奇地追问。
“是四尽将军[四]啦。”旁边一个农民打扮的老伯接话,那张被烈日曝晒得黝黑的脸庞露出无奈的神情,“即‘水中鱼蟹尽,山中麋鹿尽,田中米谷尽,村中百姓尽’,故燕藩的百姓送他封号‘四尽’,为四尽将军。”
身为朝廷命官,本不应参与到妄议皇族的讨论中。可是听到这里,陆询舟却情不自禁地问道:“此地距离燕藩有几千里,人云亦云,万一是谣言呢?”
“千真万确!我和夫君过去在燕藩生活,那燕王当真是鱼肉百姓。”
说到这,那激动的妇人眼角处竟有了些晶亮。
“我和夫君刚结婚时,朝廷共分口授田八十亩,永业田二十亩[五],他每天在外种桑植麻,我负责在家中纺织布帛。燕王当时常年在京,燕藩又不受朝廷管辖,久而久之燕藩的官员愈发肆无忌惮。”
妇人的声音大了些,吸引了周遭食客们的目光,按理来说,作为一名合格的臣子,陆询舟应该立马阻止妇人的诉苦——关于对燕王的控诉。但她没有,只是示意她降低音量。
“我不想在藏着掖着了,让那县令狗官抓了我又如何?”
那娘子骤然提高了音量。
酒楼内众人的目光都被吸引过来。
“这些官员们大肆搜刮民脂民膏,而我生了四个孩子,我们生活无疑雪上加霜。那时有个同乡的商人在长安做生意,他向来心善,不忍乡里乡亲们的再受贪官压榨,于是去拜访了当时还是侍御史[六]的卿相——你们知道的,这位青天早年就以刚正不阿出名。那时是干恩八年,听说卿相上书弹劾燕王最后却被投入诏狱,被酷吏严刑拷打,若非当年有大长公主殿下和太学、国子监的师生们联合上书求情,她怕是要丢了性命。”
阿娘居然还有这般陈年往事,陆询舟不可思议,她从未听母亲或者他人提过。不过也对,这种事提不得,沉默与遗忘从来都是最好的方法。
“那之后又过了三年,我与家人们终于受不了这些狗官们的压迫,于是变卖家产,又找亲戚们东拼西凑,然后举家逃到吴中,用这些积蓄通关节转了户籍。”
“虽然这里的情况的确是比燕藩好,但百姓们,不,应该是我们农民的生活仍然是极苦的。”
“官员们沿用旧制进行敲诈勒索,为了加官进爵,不分冬春地搜刮钱财。丝织的绢帛还没有成匹,蚕茧缫出的丝还未满一斤。
里胥就来催逼我们缴税了,并声明不许任何人怠慢延迟。我昨日带上新出生的第六女出门,而夫君和儿子们尚在田地中干活,我们因去补缴尚未纳完的税金,得以有机会看到官库里的情况。库中丝织品堆积得比我们一年收货的麦子还要多,比我身长七尺夫君还要高。低头再看看自己身上的缊袍敝衣,满心满眼的难受都不是能用‘悲伤’可以概括的呀!”[七]
妇人说完她不幸的经历,四周已经围满了乌泱泱的人群。陆询舟环顾四周,看客们当中有贩夫走卒、游冶恶少、清客帮闲、傒僮走空、商人贾者、良女娼妓等等三教九流之辈,他们脸上的神情各异,讥讽、同情、麻木、无奈、不屑、惊讶,然而更多的是看戏的神情。
似乎从古至今,苍生皆苦。无论王朝兴衰与否,痛苦的永远都是百姓。何况如今明主在位,时逢太平盛世,苍生却已如那妇人所述辛苦成这样,那便很难想象当一个王朝没落时,人民又是怎样一番疾苦?
烈日之下,大汗淋漓的农民们用锄头挖开大地干燥的皮肤,同时大地也在剖开他们的皮肤,看见血肉之下藏在身体里鲜血淋漓的枷锁。
脑海中响起熟悉的声音。
“陛下是与卿大夫治理天下,而非黎民百姓。”
对陆询舟说话的女人,是天家的嫡女和当朝户部尚书,享有正一品爵位和正三品官职的禄粮的同时还坐拥一万户的食邑。
她自幼长于深宫,年幼的她念书时学的是“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之类的道理,可她又享受着锦衣玉食,身边的所有人都告诉她“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在这种环境下,她明白了要如何去收拢民心和善待人民,却永远也无法真正学会去同情底层的百姓。
正如那些权贵们奢侈悠然的生活:春季买牡丹是时下兴起的潮流,夏季待在华屋中乘凉时批改处理众生疾苦的公文,秋季坐等封地上缴的税粮,冬季又在赏雪的兴致中开办奢侈的宴席。
然而——
“春季一丛红牡丹的价钱,抵得上十户中等人家一年的税赋;夏季大旱,望着炎炎烈日焦田野,农夫内心如汤煮;秋季乡里又回荡着里胥征税的怒吼;冬季阌乡的牢狱,里面有冻死的冤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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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日被谋杀,地平线上那些蘸满鲜血的云霞就是证据。明月与星河皆为凶手,他们慌张又匆忙地将漆黑的夜幕铺满苍穹,掩盖落日死亡的血迹。
屠肆中常来女子凄厉尖叫,茅舍中农民夫妇们担忧着这个季度的徭役,大街上的贩夫走卒赶在宵禁前收摊,穷庐里的寒士悬灯苦读……
封建王朝的历史是繁华与血腥杂糅在一起的。屠龙者终成恶龙,削以败寇的白骨为笔,蘸以人民的鲜血为墨,在众生的皮肉之上,书下歌颂胜利者的千秋褒文。
我只是个愚人,无意跨越了阶级,窥见了这个时代的漏洞。
百姓吃人,权贵也吃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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