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姑姑担心你吃太少了。”那人对着窗边的公主故作镇定地说着,收了伞,恪礼地敲敲门。
古板得有些滑稽。
郡主的侍女拉开门,她将伞留在屋外以免弄湿李烬月房间的地板。食盒被放于罗汉床中间的小几上,李安衾看见她小心翼翼地拿出一碗温热的山药粥,热气腾腾的白气氤氲在她纤长的手指四周,不自觉地润湿了她的手指。
“殿下哪怕吃一点也行,好吗?”
她低头看向床上的公主,温声道。
怀化大将军战场杀人如麻,见惯了战场上的血肉横飞,待久了远离人烟的大漠,她的眼神按理来说应该是漠然又坚毅的。可此刻李琼枝的眼神却满是温柔,或许其中包含着克制的缘故,望向李安衾的时候眼中又像是饱含着碎冰,一下剐掉了李安衾柔软内心的一小块。
那时,她的心颤了一下。
有点像是求主人乞怜的大白犬。
李安衾看着她,突然有了想胡闹的欲望。
她摇摇头,柔声道:“阿姊喂我吧。”
李都护听完一怔,李烬月看她这副模样失笑着摇摇头,刚想为李都护找个台阶下谁料她径直拿起几上的瓷碗,用汤匙舀起一勺山药粥吹了吹,而后恭恭敬敬地递到公主殿下的唇边。
时至今日,李琼枝依旧清楚地记得她与她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亲密接触。喂公主殿下喝第一勺粥时,她粗糙的指尖不小心蹭到了殿下柔软的上唇。
指尖那点柔软的触感化为灵魂的震颤。
李安衾眉间微蹙。
“还是我自己来吧。”
她为指尖的触感失神的片刻,手中的瓷碗被少女自顾自地夺去。这是她们再遇之后,李安衾第一次对她有了点蛮横的举动。右手自觉地将汤匙放到公主的瓷碗中,她不敢看她,只能故作往日的严肃模样,然后找了个合适的借口告退。
走出门,郡主的侍女将伞撑开递来时,她右手下意识去接,似是意识到什么,最后握住伞柄的变成了左手。
雨势更大了,雨幕中那人撑着伞的身影渐行渐远。
李烬月将目光放回对面心不在焉吃粥的李安衾身上。
安乐郡主笑了笑,不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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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秋猎,有刺客来袭,李琼枝为救圣人身负重伤,最终住进了尚医局养伤。
李安衾向圣人申请每日傍晚去尚医局陪伴李琼枝。
李促看着神色自若的女儿,很是欣慰:“还是桑桑想得周到,我们可凭此事借机拉拢燕王一系的亲信李琼枝。”
傍晚时分,李琼枝看着窗外的落日云霞发呆。不远处,房门被推开发出一点声响,她以为是来换药看诊的奉御,谁知那道熟悉的声音竟然在耳边响起。
“李都护倒是闲情逸致。”
李琼枝不可思议地寻声望去。
“你……怎么来了。”
她坐在床侧的胡椅上,淡淡地看向她:
“父皇让本宫来陪着你。”
她的语气明明很平静,可李琼枝却看见夕阳的余晖自窗外洒进,将她故作冷情的眉眼染得柔情似水。
许多年后,老年李琼枝回忆起自己的一生。自己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燕然已勒,封狼居胥,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
算是此生无憾了吧。
晋睿宗李琰小心地推着轮椅[三]上的暮年将军,缓缓走进大明宫的上林苑中,长安的第一场初雪在傍晚悄然而至。
李琰突然问她:“您今生算是无憾了吧。”
她沉默半晌,最终只说了一个数字。
“九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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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升六年,与她在尚医局的那段时光李琼枝终生难忘。
少女每天在日落时推门而入,披着窗外的晚霞,静静地坐在床侧陪着我。在那三个多月的时光中,她们讲过的话分明屈指可数,但总是心有灵犀地一起望着窗外的落日。
李琼枝想到这,唇角微微扬起。
她什么也不说,我却已经明白了她的心意。
她在尚医局的大多数时候都在看书,于是我也看书,偶尔偷偷看她一眼。用余光凝望她干净温柔的侧脸,便觉得心满意足。
坊间的话本将感情写得太泛滥,结果没有分量了。李琼枝私以为,真正的感情是激荡过后的细水流长、岁月静好。
是傍晚时分,她安然坐于我的身侧默读着一本书,我们浸染在灿烂的余晖中,远山是层林尽染,长天之上有云蒸霞蔚。
日落之后,我也会开始秉烛读书,我记得某次我看到那句“未之思也,夫何远之有”[四]时,我的心也随之颤了一下。
父王说与心爱的人一起看完一百次落日就可以白头偕老,于是我悄悄地与年少的你在长安的大明宫看了九十九次落日,那最后一次的遗憾犹如你始终不会迈出的那一步。
我后来时常会回想景升六年的那些时光,最是无情帝王家,我到现在还是不知道你到底爱没爱过我。
可是,当我看到你望向陆侍郎的充满爱意的目光时,我就知道,这个问题已经没有再问的必要了。
你是我的今生意难平,但我还是希望你可以觅得良人。
很显然,陆询舟就是你的良人。
李安衾,我虽有意难平,但今生无所求。
只求你人如其名,长守一世安衾。
[一]摘自《悲惨世界》,略有改动。
[二]摘自《悲惨世界》,略有改动。
[三]宋代就有轮椅了。
[四]这句话出自《论语》,译文:那是没有真正思念啊,如果真的思念,又怎么会觉得遥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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