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快了,一切像是梦一样。
……
“程局长,你看起来很没有精神,要不要喝杯咖啡?”
程危目光呆滞地看着地面,直到程雨喊了他好几次,才艰难地转动干涩的眼珠。
两人刚从会议大厅出来,虽然执法军赢下了第一次战役,但若不是心灵学会莫名其妙横插一脚,胜利根本不会属于他们。
这种充满不确定因素的胜利,让方临十分的憋屈,于是召开了这次会议,要求全力追查心灵学会的目的。
另外,据说一件反陆鸢的武器,已经从首都启程送往这里。
程危根本没有听进去这些,从战场上退下来后,同伴死去的景象就一直在他眼前闪回。
程雨虽然年纪比程危小,可阅历远非程危能比,一眼便瞧出对方在想什么。
他没有说话,走到市政府门口后,摸出烟盒给程危散了一根,两人对着喷了一口烟雾。
“你觉得那些死在战场上的执法官,是你害死他们的么?”
第一句话,程雨便毫不留情地揭开程危的伤疤。
原因无他,程危不是一二十岁的小男孩了,他是一个处在最坚强的年龄段的男人。
与其顾左右而言他,不如开门见山,坦诚布公地与他交心。
果然,当程雨问出这句话后,程危的眼神闪烁了一下,身体略微摇晃,又很快恢复正常。
他沉默不语,仿佛一座会冒烟的雕像。
程雨咧嘴一笑,随手将烟灰弹在光滑的石台阶上。
“你知道‘熵’吧?”他调转话题,没有再说战场的事情。
“那家伙起初,只是个胡乱杀人的疯子罢了。一开始没人重视他,直到他杀了二等公民,杀了执法官,杀了很多很多人。”
程雨眯起眼睛,回忆在他的脸上刻下一抹悲恸。
“敌局长死后,我担任代理局长,并一直追查熵的下落。这期间发生了很多事,我甚至眼睁睁看着两个人在我面前被熵杀死。”
“有时候我在想,那些被熵杀死的人,那些因为我的决策而死去的人,他们是否死于我对正义可笑的执念呢?”
“假如我放弃坚持正义,他们当中是不是有人能活下来?”
程雨慢慢转过身,与程危对视。
“你觉得,是我害死了他们么?”
程危摇了摇头,他的脖颈像是生锈的齿轮一样难以转动。
程雨嘴角上扬,岁月在他的脸上留下了鱼鳃一样的皱纹。
程危扭过头,避开他的目光,一味地抽烟。
一支烟燃尽,他才淡淡地说道:“这不一样。”
“不,其实是一样的。”
程雨给他续上一根,继续问道。
“你认为,制造这么多苦难与死亡的,到底是谁?”
这个问题其实很好回答,在辛石城杀人的是熵以及诸多杀人犯,而在战场导致士兵死亡的,是参战双方的决策者。
不对……
一个一直以来都被忽视的答案,忽然蹦出他的记忆仓库。
泯熵机。
或者说……命运。
一切的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程雨见程危迟疑半晌,便知道他已经想到了这一点,顺势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想引领癸寒城人独立参战,在这场战争中夺得一定话语权。这一点没有错,我很佩服你的魄力。”
“你的问题在于太过急躁,仓促间参战便会导致如此结果。但是,这正是你对抗命运的方式。”
程雨撇掉烟头,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
“人的心灵意志是很强大的,就连命运都无法直接修改它,只能对它潜移默化。”
随后他将手臂伸平,扫过面前的城市。
“反抗精神仍然存在于癸寒城,你的确有让这座城市变得更好的能力,只需要一个契机。”
“什么契机?”
程危看向程雨的目光多了些热切,对方的事迹他听说过,继任敌丈的局长职位后力挽狂澜,将一团乱麻的辛石城清理得干干净净,甚至熵都被对方赶走了。
能跟他学两招,用于治理癸寒城执法局,那就再好不过了。
不料,程雨只是淡漠地摆摆手。
“你看,又急。”
“这些事需要你自己去想明白,你才是最了解癸寒城的那个人。”
第二支烟抽完,烟头随地一丢。
“已经很晚了,回去好好睡一觉吧!”
程雨的话还算有道理,程危于是不再纠结,独自走下台阶,背对着程雨挥手道别。
等程危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躲在柱子阴影里的方临走了出来,站在程雨身边。
“他做不到的,他太弱小了,压制不住手底下的人。急着参战宣示癸寒城的主权,自身却没有与之匹配的力量,那可笑的尊严便也无从谈起。”
方临一阵轻蔑的嘲笑声,听得程雨眉头一皱。
“其实容氏杀死敌丈那件事,我是持反对意见的。这样的强者是何其重要的筹码,就被一只下三滥的老鼠背刺谋杀,未免太过可惜。”
“敌丈本应成为这世上最强大的武力,他的威名从癸寒城到首都无人不晓。假如敌丈在这里,癸寒城执法局一定会被重视,得到应有的地位和待遇。”
程雨对他的说辞不屑一顾,现在的敌丈可是执法将军,是除了研究院和兰德军事委员会以外,唯一一个可以统帅整个兰德执法军的存在。
他要是在这里,指挥官都轮不到方临来做。
“方军长,找我有什么事么?”他语气疏远地问道。
“啊,的确有一件事想问你。”
方临微微挺直腰背,这使他这个大程雨十几岁的老家伙,看上去有着年轻小伙子的精气神。
“刚才星火不惜暴露底牌,从云海召唤倒悬战列舰,也要消灭心灵学会部队的时候,你为什么要阻止?”
“怕伤及无辜。”程雨瞪着死鱼眼回答道。
“那么,你又是用什么手段,劝阻了星火发射舰炮?”
“我让他们别伤及无辜。”程雨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
方临对此完全不恼怒,反而笑着对程雨竖起大拇指。
“很好,希望这就是你的正义。”
“回去休息吧!”
程雨嘴角一抽,顺着台阶走下去,离开了市政中心。
“军长,要监视他么?”
市政府顶楼,容诩站在落地窗前,用远程通讯与方临隔空对话。
“不必了,我已经大致有了猜测。”
“难道说程雨……真的与星火学会暗通款曲?”容诩呼吸急促了几分。
“他的女儿程露就在星火学会,说不定他早就与星火有所勾结!”
方临闻言,两道淡眉微蹙,语气略有不悦。
“程雨是一位伟大的执法官,不要用肮脏的想法去揣测他。”
容诩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有些失态,连忙低声道歉。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与星火达成合作的并非程雨,而是他背后以姬旦议员为首的右派政党。”
“姬绥卸任在即,虽然姬妤继任的呼声最高,但姬旦议员异军突起,近期在各界暗中扩张影响力,已经形成了一股不弱的势力。”
“如果姬旦真的和星火合作,那么这场战争,就变成了两大派系的权力交锋。”
“但是……”
方临眯起眼睛,一抹不安感在他的心尖上跳动。
心灵学会的搅局,以及那种能够改变人类认知的神秘磁场,似乎在其背后,有惊人的阴谋正在酝酿。
“算了,先休息吧,今天辛苦你了,小容。”
……
“你确定真的没问题么?”
程露握着床上女孩的手,眸中暗藏忧虑。
“嗯,我相信正月老师。”
米枫虚弱地缩在被窝里,往日的灵巧与活力尽失,小脸上只剩下苍白的憔悴。
一头鲜艳的红色长发变得黯淡干枯,发根显出一抹银白,似乎这才是她原本的发色。
「因果律是神奇的存在,它所涵盖的内容,能够一次又一次地颠覆人类的认知。」
正月的一具算力分身,以温文尔雅的眼镜男形态陪伴在两人身边。
他的因果律能力者之一,就是感知和解析他人的因果律。
「惊梦逸幻,很美的名字。」
这是米枫的因果律。
获得逃避噩梦的能力。主动使用时,献祭一个噩梦,使自身意识进入他人梦境,对目标的认知进行潜移默化的影响。
倘若献祭的噩梦足够痛苦,甚至还能一定程度上将梦境修正为现实。但献祭的噩梦越痛苦,便越容易迷失在梦境中。
米枫作为非战斗人员,跟随战斗学者来到癸寒城,正是因为她的因果律能力,将在正月的计划中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
「程危,我们必须拉拢程危,让他认可我们的思想。」
「从米由用谬论因果律施加影响,到山贼袭击兵工厂事件,再到这次他带癸寒城执法局参战,程危的已经踏上我设置的道路。现在,正是向他发出邀请的最佳时机。」
「拜托你了,米枫,请尽量将我的信息传达给他。」
米枫轻轻点了点头,程露看着她萎靡不振的样子,不禁有些不忍。
她转过头,第一次违逆老师的意志。
“老师,米枫来这里后患了病,她的身体很虚弱,让她好好休息一下吧!”
正月没有因为学生的违逆而愠怒,他平静地看向米枫。
「米枫,你可以么?如果不行的话,不要勉强自己。」
米枫再次点了点头,程露感到她握住自己的手增加了几分力气。
“我可以的,露露,别担心。”
她柔声安慰程露,还向后者调皮地眨了下眼。
见米枫如此坚持,程露只好不再阻拦。
程露拿出一瓶安眠药,倒出一粒填进米枫嘴里,又喂给她一勺温水将药片送下。
当你的生活糟糕透顶时,你的身体会抗拒从睡眠中醒来,不愿面对这令人窒息的世界。就算你不得不醒来,身体也会用疲惫与困倦进行无声的抗议。
同理,在已知即将面对痛苦的噩梦时,身体也会本能地抗拒入睡。
米枫吞下安眠药后,程露小心翼翼地将她的手掖进被子,动作轻柔地抚摸着她的额头。而正月则识趣地退出了房间。
正月离开后,程露再也藏不住心中的忧伤,眼眶渐渐变得湿润。
要知道,米枫使用惊梦逸幻因果律,是有概率永远迷失在梦境中的。
看着程露欲要泫然泪下的模样,米枫忽然噗嗤一声笑了。
“露露,你还是笑起来更好看。”
程露轻轻用手腕蹭了蹭眼角,压下内心的惶恐不安,露出一个牵强的笑容。
米枫看着她的眼睛,眸子里好像有点点星光。
“露露。”
“嗯,我在。”
“你笑的时候,会用它逃避悲伤么?
程露闻言一怔,而米枫慢慢转动脑袋,盯着惨白的天花板。
“我和米由姐姐,其实不是亲姐妹。我曾经生活在一个很可怕的地方,在那里做一个卑微的奴仆。”
“主人家很刻薄,经常用鞭子抽我,让我时刻牢记自己的低贱。渐渐地,我身上积攒的鞭痕让我变得丑陋,他们就把我卖给了中间商。”
“后来,我被一个医生买下。他用药剂治愈了我的伤痕,随后迫不及待地侵犯了我,并将我视为禁脔。”
“医生是一个控制欲很强的人,我必须按照他的要求,穿上各种漂亮的衣服,吃他给我的精致餐点。为了回报他操纵我建立的自尊心,我要用乖巧可爱的语气对他说情意绵绵的话,要在那种时候主动迎合他的动作,满足他的所有要求,并且称赞他的尺寸和技巧。”
“我能感觉到,自己的灵魂正在慢慢消弭,我的生命将不再属于我。而我的身体,只是一个把爱挂在嘴边的玩具娃娃。”
听着米枫讲述从前的遭遇,程露难以置信地捂住了嘴,而米枫缓缓闭上了眼睛,泪丝顺着眼角滑落。
“如果不是姐姐用扭曲谬论对我施加影响,恐怕我早就结束自己的生命了。”
“我喜欢吃甜点,我用甜味逃避现实的苦涩。我喜欢睡觉,我用梦境逃避现实的痛楚。”
“露露,我做不到像你一样勇敢,我只会一味地逃避。我呀,一直都是个胆小懦弱的女孩子呢……”
米枫的声音逐渐变小,似乎安眠药已经生效。
程露的心灵,仿佛被锯齿刀片来回切割过,刺痛感如针扎一般,遍布她全身的每一寸肌肤。
她凝视着米枫的小脸,那小巧的眉毛微微拧起,像是在睡梦中遇见了什么可怕的怪兽。
程露捏着袖子,用袖口轻柔地擦掉了米枫眼角的泪痕。
“安心睡吧,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等你醒来,睁开眼就能看到我。”
微蹙的眉头悄悄舒展,犹如一只小猫,躺在安全舒适的地毯上,惬意地伸直了绵软的身子。
……
程危依稀记得,自己似乎在哪见过这人。
啧,怪模怪样的,若是平日的街坊,自己怎么可能不记得。
难不成我在做梦?
由不得程危细回忆,空气中的萧杀令他打了个寒颤。
手持棍棒和农具的癸寒城贫民们,已经站在了村子的边缘。再往前一步,就是市中心区域。
一座庞大的院落,挡在了村镇和城镇之间。院中央旗杆上随风狂舞的单面环旗帜,隐隐逸散出令人生畏的威压。
有这座不知道是第几分局的执法局在,没人能轻易进入市中心。
许多人咽了口唾沫,他们当了一辈子下等人,一直过着被权贵压在头顶的生活。此刻见到执法局,深入骨髓的恐惧让他们心里开始打鼓。
他们,真的能和高高在上执法官对抗么?
在犹豫的目光中,岳平适时站了出来。
他没有向大家发表什么激励人心的讲话,而是把程危拉到自己身边,拍了拍他的后背。
“害怕了么?”
尽管程危双腿发软,刚刚一时升起的热血此时有所冷却,但他还是梗着脖子嘴硬道:“不怕!”
岳平笑呵呵的,没有拆穿他。
“大家呢?有人害怕了么?”
除了几个眼神坚定的小伙子以外,其余人皆是眼神闪烁。
岳平走到人群中央,轻轻叹了一口气。
“从我们攻占工厂的那一刻起,我们就已经没有退路了。”
“如果你们怕了,大可以在执法官找上门的时候,将我供为主谋,是煽动你们的罪犯。只要我顶了罪,相信大家还是能保一个平安。”
不少人低下头去,内心十分迷惘。
岳平在大家困难的时候借给大家粮食,还在大家薪粮被霸占的时候带人夺回,甚至还愿意在这个时候站出来替大家顶罪。
朴素的环境造就了他们单纯的性格,大家都觉得,至少不应该这样。
不过,还是有一些自私的人,用小小的势利眼往岳平身上偷瞄。
岳平自然发现了这些不怀好意的打量,轻声一笑后,继续说道。
“可是大家有没有想过,之后怎么办?”
“难道你们希望过上从前的日子,每日忍饿挨饥,任人欺辱。我们的孩子没有机会读书,见识世界的万般色彩,我们的父母没有药物治病,在麻木的一生中,亲眼看着一个个亲人离去。”
“难道你们还想过这种生活么?”
岳平适度抬高了音量,让声音携带着他的意志,直透众人脑海。
有的人低下头,似乎在缅怀某位逝去的亲人。
有的人抬起了自己布满老茧和冻疮的手,那双手已经拼了命的去干活,却还是为家人挣不来一份温饱。
这样活下去,有什么意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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