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少年壮士年才二十五六,生得身长玉立,秀眉笑靥,好似一个白面书生。只两眼颇露英光,看出是会武的人,在店房中投宿。这壮士一眼看见柳叶青父女,好象注了意。
此时,铁莲子柳兆鸿和柳叶青,正出来调理牲口。这本是两匹骏马,柳氏父女恐店家喂饮刷溜不周到,总是亲自动手。柳叶青这时还是穿着男装,绸袍缎靴,拿着刷子刷马。柳兆鸿也穿得衣履不凡,正给马拌料。这少年壮士上眼下眼打量柳叶青,听她口音清脆,象是江南语言,觉得格外与众不同。她和柳兆鸿说话,父子相称,无意中时露女儿憨态,说话又很快。那少年壮士不甚听得懂;却总觉得这一老一少举止异样,便不由要多看几眼。
柳叶青生性豪爽,一点也不留意。铁莲子柳兆鸿却已理会,心中暗笑:这少年壮士大概是初出茅庐的镖客,有点眼力不高,沉不住气。
晚饭以后,续有几个客人前来投店。柳兆鸿一时多事,便到院中闲步,顺便往上房瞥上一两眼。见那少年壮士,把一柄豹尾鞭摆在桌上,一把弹弓,一袋弹子,也都放在手头;傍着灯光,手拿一本书闲看。对面坐着那个中年绅士,正在饮茶吸烟。
柳兆鸿觉得奇怪,看派头,这少年并不象被雇的镖师。那新来的一帮客人正叫着店家给他们找房间。他们一共四个人,看外表不过是寻常买卖人,却是十分挑剔房间,东不住,西不住,定要占上房旁边的三间房。柳兆鸿溜来溜去,有意无意走到这四人跟前,用眼光一扫,内中一个客人竟把帽子往下一扯,将脸背转过去了。
柳兆鸿把这四个客人的面貌手脚,说话走路的姿势,都看过了,暗笑着进了店房,对柳叶青道:“青儿,看见上房那住店的没有?”柳叶青道:“看见了,怎么样呢?”柳兆鸿道:“教绿林道缀下来了。”柳叶青笑道:“上房不是还有一个保镖的,跟着护送么?”柳兆鸿道:“那大概是一个雏儿,咱们跟着瞧热闹吧。今天晚上,我要察看察看。”柳叶青打个哈欠道:“那么,我先睡了。下半夜你老别忘了叫我。”
这一夜柳叶青父女留了神,但是夜里并没有动静。只有那后来的四个客人,内中有两人半夜起来小解。到得天将破晓时,上房官眷叫店家打水备餐,吩咐车夫套车待发。厢房住的四个客人也忙着起来,先行离店登程。
柳兆鸿告诉柳叶青道:“这四个人必定是贼人踩盘子的。”柳叶青道:“怎么见得?”柳兆鸿道:“这有什么难猜?凭他们那样穿戴,分明是小贩打扮,竟占住三间店房,这便不类。况且既是搭伴的出门人,一落店,没有不高谈阔论,讲究路上的事情的。他们四个人却静悄悄,一言不发,这又可疑。再看他们全带着一股精悍之气,更不象良民。”柳叶青道:“这一点,我也看得出,可就是断不定。”柳兆鸿捻须笑道:“孩子,你还早哪!”柳叶青道:“我们怎么样呢?”柳兆鸿道:“跟着他们过黄河。”
于是,尽管容这官眷车辆整装出发,柳家父女留在店中,依然不走。直到辰牌,用过早饭,方才上马跟缀下去。
这一路行程,走了两天,柳叶青父女不即不离的缀着;与这官眷车辆,有一次在打尖的店房重遇,有两次在半路上遇见。那少年壮士渐有察觉,心生疑忌,忽然眉头一皱,计上心来。这时恰行在一条桑林古道上,那壮士将手中弹弓取在手中,笑说道:“韩三,今天我请你吃炸雀。”将弹丸扣上,弹弓一拉,“啪啪”连响,应声打下几只飞鸟来;然后叫从人韩三,拾了过来。柳叶青策马随行在后,将嘴一撇,对柳兆鸿说:“爹爹,你瞧见了没有?这个汉子还露这么一手,给谁看呀?我也来一手……”伸手要探鹿皮囊,柳兆鸿忙用眼色制止,低声说:“傻孩子,不要逞能,你得装傻呀!”遂在车后大声喝采道:“打得好弹弓呀。”少年壮士回头看了看,铁莲子柳兆鸿不动一点声色,扬扬如平时,还是缓缓地揽辔前行。直缀到镇甸上,方才分开,各自投店。
这少年壮士自恃其才,只密嘱护送人等暗暗留神,次日仍旧继续赶路。这一日,行近太室山畔,沙石坡地方,还有一站便要渡黄河了。柳家父女竟策马从后赶来,贴着车辆走过去。沙石坡地势险峻,少年壮士吩咐车夫小心急速往前赶路。时到午后甲牌,突然从路旁林木掩映处,“嗖嗖嗖”,连发响箭。二十几个彪形大汉,由潜伏之处挺身窜出,合拢来将去路阻住。
少年壮士急急叫官眷车辆退到路旁,自己将钢鞭弹弓取在手中,翻身下马,上前大叫:“道上朋友请了,在下乃是玉幡杆杨华,奉师父懒和尚之命,护送苏楞泰老爷的宅眷路经宝地,只有随身行李,并无财物。朋友们借路吧,我回来定然登门拜谢。”
只听为首贼人说道:“朋友,我们不为财帛。我听说这位大小姐长得不错,我们只留下她,便放你们过去。”玉幡杆杨华怒斥道:“贼子休得满口放屁,有本事只管上来!”将钢鞭插起,翻手摘下弹弓。那为首贼人挥刀上前,被杨华一弹弓,打中手腕,气得大叫道:“杨华小子,休要张狂!我不劫了你,誓不为人!”立刻吩咐手下人一齐动手,另命副贼径抢车辆。
<!--PAGE 10-->玉幡杆杨华飕地窜回来,霍地上马。他怎肯容贼人近前,拽开弹弓,扣上弹丸,用连珠弹法,如骤雨惊雹,照贼人四面暴打起来。群贼抵挡不住,登时有十一二个受伤。为首贼人暴跳如雷,一声暗号,倏然将部下撤退,投入林中。
杨华仰面狂笑,正在得意时,只见迎面征尘大起,飞奔来两匹快马。杨华急将弹弓扣上一粒弹丸,容得马到切前,“呼”的一弹子打去,来人竟偏身让过。杨华一弹才发,第二弹、第三弹续至。只见来人突掣出一把雁翎刀来,信手一磕,将弹子磕飞。杨华连珠弹不住手打去,忽攻人,忽打马。那人只将刀一扁,上下挥舞,六七粒弹丸全被磕开。
杨华大惊,急向弹囊抓了一把,只见迎面又一匹快马如飞赶到。马上的英雄飕地跳下来,大叫:“什么浑虫,敢打我父!”亮宝剑扑奔过来,如一团飞絮似的,落地无声,已将到马前。来人正是柳研青。她此刻依然是男装打扮,已卸去长衫,露出一身墨绿衣衫,系白巾,登浅靴,挺剑直取杨华。杨华慌不迭的将马一带,扭身开弓,喝一声:“着!”腕子一甩,弹丸脱弦,柳研青急一伏腰让过。玉幡杆趁此机会,弹丸连发,相逼过近,取准极易,闪避越难。柳研青被拒不能上前,左闪右避,弹丸如流星似的,只围着她乱迸,情形险恶异常。铁莲子柳兆鸿早一声长笑,也把手一扬,一颗铁莲子应手飞出。恰有两粒弹丸奔向柳研青,一上一下、一前一后打来。上面一粒直取柳研青面门,被这铁莲子横激过来,两边一碰,全失了准头,爆落在地上了。柳研青趁此闪过那下一粒,不由朱颜越显着绯红。
玉幡杆却猛吃一惊,张眼一瞥柳兆鸿,更不敢怠慢,连珠弹连发出来。忽而近取柳研青,忽而远打柳兆鸿。柳兆鸿也将铁莲子不住手打出来,一个跟一个,把杨华的弹丸全打回去。
柳兆鸿大笑道:“小朋友住手吧,你为何无故打我们爷俩?须知我们并没有干犯着你呀!”柳研青愧怒难当,扬剑一指杨华,骂道:“滚下马来,跟姑娘较量较量!我爷们招着你啦,惹着你啦?”说到这里,忽然省悟,这“姑娘”二字一不留神,竟叫出口来。自己本是乔装男子,怎么又忘了?不由将没说完的话咽回去,仍拿剑一指道:“滚下来!”
玉幡杆心惊大敌当前,竟愕然不能置答。两眼盯住了柳氏父女,左手持弹弓,右手握着残余的几粒弹丸,欲言不言,正自纳闷。柳研青更忍耐不得,叫道:“你会拿弹弓打人,我就不会了么?接着!”从鹿皮囊掏出三颗铁莲子,竟照杨华打来。第一颗铁莲子直打面门,杨华急闪。柳研青也发的是连珠弹,一连三下,一条线似的打出来。第二颗铁莲子跟手打到,杨华眼急手快一甩弹弓,“啪”的一声响,将铁莲子打了回去;第三颗铁莲子竟也被弹丸打掉了。
<!--PAGE 11-->铁莲子柳兆鸿不由喝采道:“好俊手法!青儿住手,朋友贵姓?神弓二郎李铸龙是你什么人?你不要多心,我们并不是劫道的强人。”
玉幡杆杨华道:“阁下既不是绿林道,为何紧紧跟定我们?你问神弓二郎么,我不知道他是谁。我是懒和尚的弟子。”柳兆鸿笑道:“原来是懒和尚毛金钟的高足,怪不得有这么好的弹法。我听说令师近来住在商丘设场授徒,他如今还在那里么?你是他第几位弟子?”玉幡杆两眼注定了柳氏父女,一点也不敢放松,口中却答道:“家师现时仍在商丘,在下是他老人家第六个门徒。阁下既认识家师,想必是武林前辈,请问尊姓大名?这一位少年英雄又是何人?”
柳兆鸿道:“敝人就是叫做铁莲子的柳兆鸿,这是我跟前的小孩子。足下贵姓尊名?”杨华仍骑着马,持着弓答道:“原来是柳老英雄,久仰盛名,恕弟子后起眼拙。弟子的名字就叫杨华,但不知柳老英雄因何事仆仆征尘,一路相随在下,有何贵干?”
铁莲子暗暗失笑,笑他这时候小心得过火了,年轻人总是这样。柳兆鸿遂翻身下马,命柳研青快将兵刃收起,自己也将雁翎刀插好,挂在马鞍上;将马一拍,让马跑到地边啃青去了。然后对杨华说:“杨兄休要多疑!我柳兆鸿横行江湖数十年,也薄负微名。我看见强人缀上你,是我一时好事,要看个热闹,不想反倒惹得你起疑。我告诉你说,贼人的窟穴还在前面,你伤的不过是他们手下的小头目,还有劲敌在后头呢。你看不一刻,他们就要再来找你。”杨华笑道:“多承前辈指点,量这一群毛贼,何足道哉!有我这弹弓在手,百十来人,非我敌手!”
铁莲子柳兆鸿本有垂青之意,却换得这样的回答,心中暗暗不高兴。方要发言,柳研青在旁冷笑道:“爹爹,走吧。咱们不要多事,懒和尚的高足还能把几个小贼放在心上!人家的弹丸不是多得很么?”说罢,不容柳兆鸿再讲,径自上马,仍奔原路而去。柳兆鸿回头看了看,对杨华说道:“既然杨兄应付得了,在下就此告辞,咱们前途再见。”便将口唇一撮,那匹马欢跃着奔来,到主人面前立定。
玉幡杆杨华到此,才知自己误会失言,急忙叫道:“老前辈慢走!”慌忙翻身下马,上前施礼。柳兆鸿含笑相扶道:“不要行礼,不要行礼!”两人抵面,柳兆鸿细看杨华的长相,长身玉立,果然英俊。曲眉丰颊,生成一个笑靥,体格也很强健。穿一件湖缀长袍,系着腰带,将袍襟掖起来,露出了米色绸裤,青缎鞋,身长五尺六寸以上。与柳兆鸿叙谈起来,倒也温文有礼。只是少年人有一股倔强好胜之气,虽然素仰铁莲子的威名,却没有邀请拔刀相助,只敬问铁莲子意欲何往?铁莲子只说要到北方游玩一趟,并没有什么事情。因问杨华:“护送这家官眷,可是应聘的么?”
<!--PAGE 12-->杨华说:“并不是应聘,乃是奉师命。官府强聘家师护送,家师实在推辞不掉,便派弟子来应差。”叙谈了几句,杨华便邀铁莲子同行。铁莲子道:“不必了,小孩子已经头里走下去了,咱们前站再见吧。”两人遂抱拳作别。铁莲子飞身上马,追柳研青去了。
这里,玉幡杆杨华将贼人打退,送走了柳兆鸿,然后将车拉到大道上,照旧赶路。果然,只行得十几里地,到了一处险恶树林前,突然涌出一群壮汉,约有四十多人,个个手持利刃。前面一排人,约有十几名,都拿着挡牌、挠钩,把玉幡杆围住。
玉幡杆急将弹弓展开,一阵暴打。无奈这十多个挡牌手,恰是弹弓的对头,但听得一片“绷腾”之声,却不能伤人,空耗弹丸。挡牌后面的挠钩,便来勾搭杨华。杨华大为惊怒,急急将弹弓一背,飕地窜下马来,抡豹尾鞭,攻入贼人队中。他这弹弓才一收起,早闯来一伙持刀舞棒的贼人,上前来把杨华围住。杨华钢鞭飞舞,贼人只是恋战不退。另有两个强人骑着马,一个挺着朴刀,一个舞着长矛,在那里指挥群贼,竟把轿车围住,动手抢劫。玉幡杆杨华气得玉面通红,只是被困着出不来。眼看情势危急,想要再用弹弓,竟闪不开身手。
忽然间,听树林那边连发响箭,浮尘大起。那使朴刀的贼首突然拍刀横马,向林后驰去;这一群贼也分出一少半来,奔向树林那边。玉幡杆这边情形大见松动;他急忙奋力搏斗,冲开重围,抢到轿车前。只见苏大小姐披头散发,已然吓死过去,被两个强人拖下车来,一个背负,一个持刀跟随,抢去便走。
杨华大喝一声,插鞭取弓,“啪”的一弹丸,先把背苏大小姐的贼人打倒;跟着又是几弹,打伤几个贼人。贼人一阵喊骂,挡牌手复又结队攻上来,重将杨华围上。另有贼党把苏家大小姐重新背起,竟奔入树林。杨华干着急,展不开手脚。就在这时,树林那边响箭再起,夹杂着呼哨。群贼一听暗号,由那持矛的贼人率领着,突然收队而退。
杨华气急败坏,慌忙手持弹弓,大踏步追赶下去。抹过树林,竟瞥见铁莲子柳兆鸿,亮雁翎刀,独战群贼。杨华到这时,方才折服这久负盛名的老英雄果是不凡。但见他白须飘飘,在林边寻敌而斗,如生龙活虎一般,比壮年人飞跃得还灵快。一路“抹眉刀法”,真有排山倒海之势,刀光过处,树林下横躺竖卧,尽是些断臂折腿之贼。那持朴刀的贼首,被铁莲子窜身上去一刀,把朴刀杆削为两断。贼首拿着半截刀杆,方要逃跑,柳兆鸿唰地一抬手,一粒铁莲子破空飞到,正中心窝。贼首仰面栽倒,忽又忍疼跃起,柳兆鸿早赶上前,翻手一刀背,把贼人又打倒在地。
<!--PAGE 13-->但凡贼人动手做案,必放开很紧密的卡子。这一番贼人被柳氏父女策骏马,挥利刃,冲进卡线,来去自如,恍入无人之境。贼人大骇,急发暗号,鸣起响箭,全伙蜂涌上来。当前一人厉声喝问:“朋友报个万儿来!我与你素无恩怨,为何败坏俺的买卖?”
柳兆鸿用手一指雁翎刀,冷然笑道:“晚生下辈,连我铁莲子也不认识!你劫官府钱财我不管,我一生最恨掠抢年轻女子的败类!”这“铁莲子”三字,先声夺人。群贼尚欲上前,那持矛的贼首急将矛一摆,大叫:“柳老前辈,得容人处且容人,我们自甘退让就是了。”便抢救起负伤的同伴,急急率众退去。柳兆鸿横刀阻住大路,群贼只得绕林落荒逃走。
柳兆鸿捻须大笑,拖刀往这边赶,杨华恰往这边追,两人会见。柳兆鸿叫道:“杨兄辛苦了!”杨华满面羞惭道:“多谢老前辈解围,只是苏小姐已被贼人掳去了,我还得赶下去。”一语未了,只见一条绿影绕林闪出;柳研青左手挟着披头散发的苏小姐,右手舞动青萍剑,纵步赶来,叫道:“爹爹快来帮忙,我截救了这么一个女子。我忙不过来,那边还有好多贼人……”柳兆鸿吆喝道:“青儿不要乱跑,快同杨兄上树林那边去,我去追赶他们。”说着,将手一摆道:“杨兄快回去,护车要紧。”遂挺刀纵步追去。
杨华猛然省悟,顾不得说闲话,遥向柳研青举手道:“柳大哥费心,快把苏小姐送到这边来吧。”边说边跑,忙不迭地赶到车辆被劫之处一看,且喜贼人是真真败走。苏太太吓瘫在车里,舅爷坐在地上,俱都无恙。杨华这才放了心。差弁和仆妇丫环们惊魂稍定,忙着呼救苏太太、苏小姐,搀扶舅爷,收拾箱笼,乱作一团。
柳研青放下苏大小姐,这就要走。杨华赶忙过来,拉着柳研青的手道:“柳大哥,真感激你……”柳研青忙缩手道:“没我的事,那是我爹爹的主意,教我埋伏在要路口,果然把你们大小姐截回来了。”舅爷在旁听得明白,连忙上前,一揖到地道:“多谢柳相公相救,舍妹和我感激不尽……”柳研青最怕客气话,诺诺地答应着,眼睛望着树林,道:“你们快走吧,我还得等家父呢!”遂将口唇一撮,她骑的那匹骏马应声从草地奔来,柳研青便要上马。玉幡杆杨华急急扯住柳研青的衣袖,紧紧不放,一定要她同行。柳研青朱颜含羞,没法摆脱,不禁露出女儿情态来,说道:“别闹!别闹!再闹我可急了。”正在纠缠不休,恰巧铁莲子柳兆鸿策马回来。
柳研青正因杨华拉拉扯扯的,招得她的不快,方要变脸发急,恰巧柳兆鸿远远来了。柳研青大喜叫道:“爹爹快来吧!”铁莲子柳兆鸿前来告诉杨华,贼人已全部败走,便要引退。杨华这回却满腔感激钦佩,再三恳留柳兆鸿一路同行。
<!--PAGE 14-->这时候,奴仆们已经忙乎了好大一阵子,众人已将车辆装好,仆人请太太上车,好赶下站。苏太太拭去泪痕,这才想起相救之人,亲向柳研青道谢:“小女多蒙公子援救,我娘儿们感激不尽。容到店中,再命小女叩谢吧。”苏太太又再三嘱咐舅爷,教他务必留下搭救咱们的柳氏父子,好到前站酬谢:“咱们在前途还得仰仗人家保护呢!”
铁莲子本不愿与官眷同行。这时忽然另有打算,便也答应了。柳研青很不高兴,说道:“爹爹,我好容易盼你老来了,咱们好脱身了。偏你老又跟人家官老爷的车子一路走了,那是图什么呢?”柳兆鸿还未答言,杨华从旁插话道:“得了,我的柳大哥,赏小弟一个脸吧!老伯都答应了,大哥就赏脸吧!”自古英雄爱好汉,杨华到此刻,已深佩柳氏父女的武功,又爱柳研青少年英俊,看年纪比自己小,论武技却又如此矫健。不由心生爱慕,打算到前站,面吐结拜之意。同时,他也觉得柳研青娇容憨态,似乎异样;他只道是男人女相,还没料到柳研青真是个女子。
柳兆鸿与杨华等结伴同行。一路上铁莲子与杨华并骑联辔,讲论武技,又细细盘问杨华的身世。方知杨华的祖父曾是南明的副将。父亲遵祖父遗嘱,誓不给异族做官,如今殁世已经有年了。杨华少时,投拜懒和尚为师,学习武术,练得很好一手弹弓,只是别的武技不过才得门径。
杨华好学务博,见什么学什么,只苦于都不甚精。看见铁莲子父女的铁莲子,打得既有手劲,又有准头。比起弹弓来,觉得弹弓究竟是明攻,不是暗器。杨华在路上不住请教打铁莲子的手法。这倒引起柳研青的高兴来,滔滔讲说不休。柳兆鸿却不时打断她的唠叨,闲闲地询问杨华的家况,家中现有何人,有无妻子?杨华具说家中人口,他现时只有老母和寡嫂,结发之妻新近病故了。柳兆鸿打听明白,暗暗点头。
到了黄河渡口,落店投宿。苏太太亲携大小姐,面向柳氏父女叩谢,舅爷叫了酒宴,款待酬劳,又坚邀柳氏父子同道晋京。柳兆鸿也没推辞。谁知他们同路才走了一程,便看出些破绽来。
柳研青一身男装,倒也露不出形迹。只是她语音娇柔,却不象壮男。她此时只有二十一岁,看外表很象十七八岁的青年公子,听语音虽教人诧异,却还不能猜定。唯有她头上绿鬓如云,无法掩饰,因此起居总不脱帽子。一到了店房,她可就被舅爷看出可疑来。他秘密探问杨华:“这位柳公子,可是男子么?”杨华愕然惊讶道:“不是男子是什么?”舅爷说:“遇盗时,我们都吓昏了,也没留神。这时候,我越看他越象个女子。这位柳老先生,究竟是何等人物?杨兄是武林世家,必知底细。”
<!--PAGE 15-->这样一问答,杨华也起了疑心,当天略一留心观察,也已看出几分形迹。舅爷是官场中人,世故很深,倒顾虑起来。意欲分途,又怕得罪了柳家父子;就连柳研青是女子的话,也不敢贸然点破,只暗中告诉了苏太太。苏太太也很惊疑道:“他们无缘无故的女扮男装做什么?莫非是……犯法的人么?”舅爷道:“那倒不敢说。他们都有武艺,倒怕是草野豪客、江湖异人。只是咱们乃是仕宦人家,跟他们同行,恐有不便。现在既邀他们同行在先,反不好中途辞谢,怎好。”
兄妹二人惊异了一阵,商量一回,竟把柳氏父女当做诡秘人物。礼貌之间,未免格外恭敬,露出敬而远之的神情来。玉幡杆杨华又生出好奇心来,虽然再不敢握手抚肩的共语,却绕着弯子,借词戏笑,对柳研青说:“柳大哥,你长得真漂亮,好象个大姑娘,我越瞧你越象。”柳研青一派天真,满不理会,只信口笑道:“我本来象女子么!”杨华上眼下眼地注意柳研青的耳轮和两脚,跟那永不脱掉的帽子,柳研青泰然自若。
铁莲子柳兆鸿却突然从身后发了话了:“杨兄,你倒也有几分眼力!”
杨华回头一看,柳兆鸿倒背着手,从店房外走了进来,两眼炯炯,颇露异光。他对杨华一招手,说道:“杨兄这边来,我有话对你讲。”杨华不由红了脸,忙说道:“柳老前辈有何见谕?”
二人来到铁莲子所住房间,柳兆鸿沉下脸来,对杨华道:“我铁莲子纵横江湖,不可一世,使绿林盗贼闻名丧胆,畏我如蛇蝎。晚年得了这么一个孩子,做了我的绊脚石,教我多了许多牵挂,就因他年纪尚小,武艺还差。我一生不喜与仕宦之家交游。我最讨厌他们那些酸文假醋,虚乍虚惊。即如我父子这回陌路援手,打退群贼。老实对你说,我并不为保护什么娘的官眷。官眷在我眼底,还不如一只苍蝇!我只因看取杨兄少年英俊,故尔一时多事,助你一臂,不愿看着你败在一伙无赖小贼之手。我并不曾存心图取官老爷、官太太的酬谢,更不爱听人家屁滚尿流的叫我几声恩公。我父子流浪江湖,全凭浑身武艺,我自信从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情。就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也是我一时高兴,给自己寻开心。就是这回答应了杨兄,相伴一同晋京,也不过彼此气味相投,愿意多盘桓几天;并不是因为老爷、太太赏脸,就自甘下贱。况且我这次北上,还别有我的打算。我如今年已望六,生平少传弟子,舐犊之爱,时切于心。原打算到京,物色一二个少年后进,想把我生平绝技,传授给有缘人;将来我死之后,我这小孩子也好有个照应。因见杨兄骨格神情,颇具可造之资,故此答应了你的敦请,意欲一同到京。容你把这护眷之事办竣,我便把我的空手入白刃的功夫和铁莲子的技艺,传给杨兄。……”
<!--PAGE 16-->杨华听了,惊喜出于意外,慌忙站起,拱着手意欲开言。柳兆鸿把手一挥道:“坐下,我还有话。——谁想这位舅爷,竟对我父子大起疑猜!哈哈,他们还当我借仗他们的官势不成?杨兄,我们就此分道,改日有缘,咱们再在北京相会。”
玉幡杆杨华听完这一席话,不胜骇然,连忙站起来说:“柳老前辈,既承你老人家不弃菲材,拔刀见救于前,又欲垂青见教于后,弟子何幸,正是求之不得!至于舅爷和苏太太,对于老前辈知恩感恩,实在念念不忘,敬重得很。他们还想到京之后,重谢你老哩!”
柳兆鸿微然一笑道:“杨兄,你知道什么,这就叫人心隔肚皮!危急时,他们自然口口声声恩公;事过后,他们又要想到别的上头去了。他们兄妹猜疑我父子是犯法做歹的人,来历不明的人。……他们是俗人,我也不屑计较他。只是这种人,我实不耐与他虚情假意的周旋。去京路程尚远,这一路的罪,我却消受不得,咱们只好就此分别。”
杨华并不晓得这里面已有文章,还是再三挽留同行。柳兆鸿不耐烦起来,说道:“杨兄,咱们意气相投,没什么说的。这位舅爷,我实在讨厌他。你不要强留,如果杨兄有意,我给你留下一个地名,你到京之后,可以找我去。”说罢,写一个纸条,交给杨华。上写道:“北京椿树二条,找周紫宸,问柳延晖。”然后对杨华说:“你去告诉苏太太,就说我们父子这就要先走了。我们还要到邯郸访问朋友去。”杨华还在迟疑不解。柳兆鸿态度决然,已经站起来,吩咐柳研青,备马登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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